讀晏殊《寓意》欣賞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菸中。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愛情上的陰差陽錯,常常令人終身的遺恨。生活中,有許多人會發出「相見恨晚」的慨嘆,也有許多人會為失之交臂而感到悔恨,晏殊的這首《寓意》詩,便深刻地表現了這種感情。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首聯記述了當年的歡會和別離。「油壁香車」指的是古代貴婦人坐的一種裝飾華麗的輕便馬車。詩人意中的女子,也許僅僅是香車偶至吧,或許已與他幽會數番了,但無疑是一段稍縱即逝的夢一般的際遇。
「途」字,表現了他們邂近相遇的突然性,「峽雲無跡」又象徵著他們歡會的短暫性。生活不會總是給意中人帶來如意的,禮教的束縛,家庭的制約,功名的浸蝕,都有可能成為斬斷這對情人戀情的利刃。但心靈深處的真情摯感畢竟是不易抹去的。詩人那不絕的思念,不絕的悔恨,從詩句中顯而易見。「峽雲」,當指三峽巫山上的雲彩,傳說巫山神女曾與楚裹王幽會雲夢澤,後人詩文中就常以峽雲作為戀愛中女方的象徵,此詩亦用其意。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晏殊《木蘭花》,而這雲逝人去多令人惆悵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和首聯一樣,詩人沒有把自己感情道破,而是設置特定的意象,創造特定的氛圍,讓讀者去感受。在月色溶溶的院落中,詩人望月懷人,滿懷悽傷。「梨」諧「離」,象徵著詩人的離別;春風的擦擾,又使人想起其心情的煩惱不安;柳絮,因其飄拂不絕而成為纏綿情思的象喻。這些景物都有意無意地把詩人給圍住了,豈不使他觸景生情。詩人選擇的意象,不僅皆與愁思有關,而且也代表著春天:梨花、柳絮、細風……,春天既是生命的復甦,也是情感的復甦。「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正是這種情景的絕妙寫照。
仔細回味詩句的內涵,設身體驗此時此地的情景,誰能不為之動容呢?
「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菸中」,這是詩人難以自持、脫口而出的哀嘆。我們可以看到,上面「梨花」二句,雖然也寫感傷,在字面上卻頗為矜持,不著一個哀字。但在強烈情感的衝擊下,這個陣腳卻不太容易守住了。於是「寂寥」、「蕭索」、「傷酒」便相繼出現。正是在梨花柳絮的春天的刺激下,詩人的傷感更強化、更難以自撥了,於是以酒消愁,自作解脫。酒喝少了,思緒更為頻繁,感情更為敏感,索性喝酒至醉,這便是所謂的「傷酒」。
但久醉終有一醒,而且是帶著病容的醒,「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晏殊《踏莎行),這只能使人在愁海中陷得更深。果然,「傷酒」之後便是「幾日寂寥」。病榻之上,寂寥之中,愁緒更難以排遣。寒食來了,煙火禁了,詩人感受到的便是加倍的空虛,無窮的蕭索,仿佛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它的活力和生氣,生活中的希望更是渺茫難尋。
詩人並不願意就此潦倒,也不願意屈從於命運的安排,他想彌補「當時輕別意中人」晏殊《踏莎行》所鑄下的內疚和悔恨,因此產生了尋覓當年伊人的慾念。可是,「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迢迢流水,重重高山,何處能見心上人的蹤影?東南西北,得到的都是魚沉雁落的失望之訊。「處處同」三字,不僅是戀情上的失望,簡直是人生中的絕望。「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晏殊《木蘭花》,這種折磨,何日才能了呢?詩中的答案是不幸的。
晏殊十四歲以神童而中進士後,一直身居朝廷而顯達終身。但他不是一個沉湎於富貴的淺薄之人,他有正直的良心和豐富的情感。同時,也因為他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地位,培養了他高度的宏觀概括能力。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經常被他以哲學家的目光所搜取,又以藝術家的情懷加以表現。因此,他的作品不僅感人,而且耐讀。
他的詩詞貫穿著一個難得的特色:理性上深沉透徹,感情上圓融中和。我們從這首詩中就能夠看出,沒有喧囂,沒有哀號,更沒有任何怵目驚心的語詞,即便如「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菸中」這樣的感情描寫,也不直露無遺,顯得有分寸,有收持。而「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則更是他的藝術個性和語言風格的典型寫照。儘管他的語言平和圓融,婉轉閒雅,但其中所包含的感情卻是極為深摯的。他是一位理性詩人,因此在表現傷感的情懷時,就會把這種感情概括為一種生活哲理,即因一時的過錯而葬送的幸福永遠無法使人釋懷。
這種以理性把握感情的能力,使得他在這首詩中,既沒有形成悽厲之音,也沒有發為決絕之詞。這種特殊的藝術風格,與李煜、秦觀、李清照等人是截然不同的。晏殊富於概括,富於解脫,富於從整個社會人生中去尋找情感的價值;而李煜等人則極善於表現自我的心靈,向讀者無、遺地表現出自己藝術化了的感情境界。這兩種風格,可以使讀者從不同的側面來感受同一個對象。
此詩以「寓意」命題,或許是借這種情懷來寄託另一種情懷,寓有言外之意。但欣賞過程從來都是一次真正的再創造,不同的讀者可以有不同的思路和理解,智者見智,仁者見仁。這也許正是詩人命題為「寓意」的初衷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