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子超
曾經的漁民之鄉穆伊納克,只剩下乾涸的海床和擱淺的漁船。圖片來源:劉子超這裡是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共和國,位於烏茲別克斯坦的最西部,大部分土地荒無人煙,顯示在地圖上的定居點少得可憐。曾經,從花拉子模綠洲流淌過來的阿姆河在這裡注入世界第四大湖鹹海。如今,阿姆河像地圖上的一條裂紋,蜿蜒向北,遠未到達曾經的終點就消失不見。
從阿姆河消失的地方一直到鹹海的大片土地,在地圖上是一塊乾淨的空白。我決定去親自看看,在真實的世界裡,那片空白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首府努庫斯,我僱了一輛三菱四驅車前往鹹海。經過將近半天的跋涉,三菱車衝下高原,進入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帶。細軟的沙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貝殼,植被全都乾枯了,仿佛遠古時代的遺骸。
鹹海司機停下車,指著遠處,鹹海終於出現在了丘陵的盡頭處。儘管距離湖邊尚有一段距離,但汽車已經無法開過去。我跳下車,徒步走向它。陽光明亮,但氣溫極低。天空是一片混沌的白。風吹在臉上,有一種鹹鹹的粘稠感。
這裡依然保留著湖底的樣貌,呈現出月球表面般的荒涼形態,有一種令人畏懼的荒涼感。日復一日,鹹海縮減著自己的疆域,2012年時水量只剩下1960年的十分之一。
湖面是灰黑色的,平靜得仿佛靜止住了,就連浪也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能夠分辨出波動的褶皺和線條。我的目光無法看到更遠的地方,因為遠處的湖面被一團霧氣瀰漫的虛空吞噬,仿佛刻意想隱藏什麼。
棉花鹹海的衰落與棉花密不可分。
19世紀,沙皇俄國開始把中亞地區變成棉花基地。棉花取代了當地農民栽種的傳統食用作物,成為主要經濟作物。1860年,中亞供應的棉花僅佔俄羅斯棉花用量的7%。到了1915年,這個數字變成了70%。
蘇聯時期延續了這樣的做法。為了灌溉更多的棉花田,中亞的兩條大河——阿姆河和錫爾河人為改道。它們被沿途揮霍,灌溉越來越多的棉田。這導致兩條大河還未及注入鹹海,就在荒漠中蒸發殆盡。失去補給的鹹海面積開始逐年縮減。按照現在的速度,很快就會從地球表面上消失。
長期種植單一作物,加之使用化肥,也使得烏茲別克斯坦的土地開始變得貧瘠。然而積重難返,獨立後,烏茲別克斯坦仍然保持著世界產棉大國的地位。2017年以前,所有中小學生都必須參加義務採棉勞動。每到採棉季節,運力不足的火車上會擠滿流動的採棉女工。我在烏茲別克斯坦時,正是採棉時節。一位旅行者告訴我,他已經購票的火車被突然取消,因為要改成「採棉專列」。
正在棉田中採棉花的女工。烏茲別克斯坦是產棉大國。每到採棉季節,運力不足的火車上會擠滿流動的採棉女工。攝影:劉子超穆伊納克離開鹹海,我前往一個叫作穆伊納克(Muynak)的小鎮。
僅僅幾十年前,穆伊納克還是鹹海最大的港口,典型的魚米之鄉。1921年,蘇聯發生饑荒,列寧曾向穆伊納克請求幫助。短短數日之內,21,000噸的鹹海魚罐頭,便抵達了伏爾加河流域,拯救了數以萬計的生命。
鹹海水量減少後,鹽分是過去的十幾倍,魚類已經無法生存。穆伊納克的一萬名漁民,因此失去了工作。這一切,只發生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裡,成為環境災難最令人震撼的註腳。
如今,昔日的港口,距離湖水已經超過160公裡。經過四個小時的顛簸,當三菱車駛入穆伊納克時,我看到的是一個貧瘠而荒涼的小鎮。到處是黃土和荒地,灰塵撲撲的石頭房子,人們的臉上帶著困居已久的木訥神色。
我來到曾經的碼頭,發現這裡早已沒有一滴水。乾涸的海床一望無際,上面還擱淺著一排生鏽的漁船。我順著臺階,下到海床,走到漁船跟前。鏽跡斑斑的船身上,依然能夠分辨出當年的噴塗。船艙裡,散落著酒瓶子和舊報紙,還有破碎的漁網。
海洋的痕跡已經蕩然無存,漁船四周長出了一叢叢耐旱的荊棘。曾經,我的眼前遍布著漁船,如今大部分漁船都已被失業的漁民當作廢鐵變賣了。剩下的這十幾條,成為滄海桑田的唯一證據。
我摸了一下船身。在紅色鐵鏽之下,那些鋼鐵的肌理似乎仍在喘息。置身於這樣的場景裡,我不能不感到啞口無言。從費爾幹納山谷到卡拉卡爾帕克共和國,我一路上看到了那麼多的棉田。它們養育著這個國度,卻也讓生態環境不堪重負。由於鹹海的荒漠化,棉花種植耗費的大量農藥殘留沉積在土壤表層,風乾成為有毒鹽塵,可以順風吹遍整個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甚至遠至喬治亞和俄羅斯。
救贖早在蘇聯時代,政府就曾考慮從西伯利亞引水,救助鹹海。但那是蘇聯時代的末期,龐大的帝國已經無力支撐如此宏大的工程。計劃最終在1987年正式擱淺。
1994年,鹹海流域中的五個中亞共和國的領導人達成協議,每年動用1%的政府預算,治理鹹海。但是,沒有哪個國家願意主動削減棉花產量,承受由此帶來的陣痛。那意味著讓本已脆弱的國民經濟雪上加霜。治理實際上淪為空談,不了了之。
與此同時,鹹海的面積仍在加速縮減。1987年,鹹海已經斷流為南北兩部分。2003年,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的南鹹海,又斷流為東西兩部分。
我站在港口旁的展示牌前,看著鹹海近百年的變化圖,回想著我在地圖上所看到的那片巨大的空白。周圍荒無人煙,只有被遺棄的房子。很多人已經舉家搬遷,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還留在這裡。
去鹹海的路上碰到的最後一群羊。攝影:劉子超離開我的司機告訴我,他原來就是穆伊納克的漁民。十幾年前,他咬牙變賣了漁船和家當,搬到努庫斯,重新開始,後來才成為一名司機。他總結著自己的一生:他一輩子經歷過兩次巨變。第一次是蘇聯解體,那意味著國家和身份的轉變;第二次則是鹹海的消失,那意味著過去幾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就此終結。
那天中午,他帶我去當年的鄰居家吃飯。戴著頭巾的女主人端出飯菜,然後悄悄退出了房間。她的丈夫也離開了這裡,在別的城市打工掙錢。
午飯後,我們一起走到庭院。那是秋天最後的時光。一排排西伯利亞大雁,正在空中變幻著隊列,準備飛往南方過冬。我們靜靜地看著大雁,想像著它們一路的飛行。然後,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開始對著天空拍照。
因為,在這裡,如此生機勃勃的場景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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