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心中始終縈繞一股諾獎情結,在2012年莫言獲獎之前,百年間無人問鼎,我們等了太久太久。
有關中國人與諾貝爾獎的淵源,始於1957年。楊振寧與李政道兩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因提出宇稱不守恆定律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將這個理論付諸實踐的,是一個穿著旗袍的俏麗身影:吳健雄。
三人合作創造出華裔科學家的頂級榮譽,最終站在諾貝爾獎臺上的卻只有李政道與楊振寧。對於吳健雄,有人說諾貝爾獎虧待了她,也有人說這些頂尖榮耀虧待的是整個女性群體——諾貝爾獎男女比例嚴重失衡,常年處於近18:1。
很多人為她鳴不平,吳健雄本人卻始終保持平常心:
我並不是為了爭得榮譽才去做學問和實驗的,何況我還得到了很多承認我的獎譽。
很少女孩會將約會地點挑在圖書館裡,吳健雄是個例外。
那時,她和後來的丈夫袁家騮還是學生,倆人常在圖書館裡消磨一整天。袁家騮印象深刻,每當約她出去,屢屢受阻。吳健雄總會把整個上午空出來讀書,直至近黃昏才有時間約會,還眨著神採奕奕的眸子,問:不知你介不介意?
學術與研究永遠是她心中的第一位。
她生於二十世紀初,束縛女性的閉塞年代,父親卻接受過辛亥革命洗禮,是興辦女校的開明人士。為她取名吳健雄正是寓意「不讓鬚眉,積健為雄。」
吳健雄與胡適
多數學科中,吳健雄都早早顯示出天賦所在。
胡適曾為她講解《清朝300年思想史》,期末考試結束之後,胡適翻出吳健雄的答卷興致衝衝地告訴同時執教的楊鴻烈、馬君武:我從沒看到一個學生對清朝三百年思想史闡述如此透徹。
識人無數的胡適毫不猶豫地在答卷上評了滿分,而楊、馬二人相視一笑,說起自己所在學科也有位滿分學生,文理不一,三人對上名字。皆是「吳健雄」一人。
然而其中,她對物理學這樣晦澀難懂的學科尤為感興趣。
以她的興趣、才能,又得家族師長支持,且與上世紀最傑出的頭腦相伴,一路讀到國內頂尖名校——國立中央大學物理系。
頂尖,也意味著一層明晃晃的天花板。
若想突破,她只有遠離故土,前往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深造。在校期間,吳健雄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留給做實驗與寫論文。皇天不負有心人,剛畢業,她的博士學位論文就被刊登在權威雜誌《物理評論》上。
一路走來頗為平順,吳健雄原想著博士畢業後留校任教,繼續自己的學術生涯。
她沒想到的是,伯克利拒絕了她的申請。吳健雄又陸續申請了其他學校的職位,一無所獲。那時,頂尖的20所高校沒有一個願意為她提供教職。
輾轉半天,她才找到普林斯頓的講師資格——有同樣成就的美國男同學們早已覓得更高的教職。
在上世紀40-50年代,吳健雄身上有著雙重枷鎖。既有美國社會對華裔的輕視,也有頂尖領域對女性的性別歧視。
從普林斯頓大學到哥倫比亞大學,她始終沒得到應有榮譽,為她提供的是環境惡劣的實驗室,最基礎的研究員職位,晉升遙遙無期。
然而,與一位同行共進午餐的經歷,令她意識到,陷入性別困境的遠不止她一個。
此時吳健雄五十,而這位物理學家年逾八十,兩人相見甚歡。談話間,吳健雄關切這位女性物理學家是否需要同去洗手間,老人微笑,我年輕時在研究所,一憋就是一整天。
看著吳健雄有些不解的目光,老人才解釋道,那時她工作的研究所女性物理學家極少,進實驗樓時只能走側門,在地下室工作。也沒有女性專用的洗手間,她只能儘量少喝水。
看著老人的目光,吳健雄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為科學家中女性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做點什麼。
此後,吳健雄在演講中常提及女性在科學領域的地位,頂尖大學中,女性教授僅佔5%。對此,她極為痛心:
「不要因為你家的碗沒有洗,就不去做實驗。」
「在美國人們有一種錯誤的看法,認為女科學家都是邋遢的老處女,這是男人的錯。」
很長一段時間裡,科學領域被視為男人的世界。醫院裡、大學研究室裡,男女比例不等,就連女性物理學家中的翹楚居裡夫人也尚承夫姓。女性若想被認可,需要壓抑個性,實驗比男性做得更好、更精巧數倍,同時承受更大的代價。
原本相沿成習。吳健雄卻成了反例,她的實驗無可挑剔,同時穿著旗袍,一絲不苟地扣著旗袍繁複的盤扣,直到老年仍能維持端莊美麗。
在給哥倫比亞大學的信件中,她明確寫道:
我希望被稱為吳教授,而不是袁夫人(夫姓)。
對於吳健雄而言,僅僅發聲自然不夠,她需要能夠證明自己的機會。
巧的是,另外兩位華人科學家李政道與楊振寧剛提出了一個新理論,一反科學界全然認可的宇稱守恆定律,他們顛覆了這個理論,提出宇稱不守恆的假設。
假如沒有實驗支撐,或許這會變成一紙空文。而這個實驗難度極大,頂級科學家中沒有一個理會他們,屢屢碰壁,正當摸不著頭腦時,李政道突然想到舊識吳健雄。
吳健雄和普通科學家不同,李政道第一次親眼看吳健雄做實驗時,她仿佛將電子視作訓練貓狗一般,頗有靈性。她告訴李政道:電子訓練得好,它們測出來的數字會告訴你自然界是怎麼回事。
這令李政道印象深刻,他和楊振寧拜訪吳健雄期間,說明來意,吳健雄思考了很久。
接,或者不接,擺在她面前的是個兩難困境。
接?她要挑戰的是科學界統一認證的真理,現代人很難想像,吳健雄後來稱這次行動是在「褻瀆神明的猜想。」近乎一種罪惡,沒有一個科學家看好,其中包括她的老師泡利。
師生兩人一次飛機同行,吳健雄喋喋不休講述自己的思路,泡利顯然無心於此,認為她純粹是在浪費時間,「上帝不可能是個左撇子。」
但如果不接?
不,作為實驗物理學家,吳健雄不可能放過這次機會,從未有人試過的困難,意味著從未有過的機遇。
科學研究的魅力正是來源於對未知的探索,做前人從未做過的事情。
吳健雄退了原計劃中旅行演說的船票,一心撲到實驗室。她居住在紐約,具備實驗設備的地方卻在華盛頓,那段時間裡她只好整日奔波輾轉於紐約和華盛頓,一天睡三四個小時,餓了啃麵包,困了在自備的睡袋中眯一會兒。
等稍微清醒一些, 便立刻投身實驗。
直到聖誕節時,外面白雪皚皚,吳健雄仍然往返於兩地之間。
半夜,李政道突然接到吳健雄打來的電話,電話裡,吳健雄聲音精神奕奕,全無深夜的疲倦困頓,興奮地告訴他實驗終於有了進展。
深夜,嘈雜聲,李政道愣住。
「你在哪兒打電話?」
「在火車站。」
紐約的火車站夜裡很不安全,可那天下了大雪,飛機不通,吳健雄改乘火車,尚未到家,便忍不住在車站給李政道打了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完成實驗已經是凌晨兩點,狂喜之下,吳健雄卻耐住氣,找來了自己的研究生們一遍遍反覆查證,而不是第一時間發表結果。
科學上,如果不爭第一,錯過優先權,便會錯過別人的認可。
那幾天裡,她卻想盡各種方面否定自己的成果,當那些否定方案一一被排除,這才著手起草論文與發表。
吳健雄與泡利
吳健雄的老師泡利見她整日匆忙,就和她打賭,這個實驗不可能成功。在他看來,這個實驗可以反駁的理由萬千,這怎麼看也只是年輕人的天馬行空。
可泡利沒想到的是,僅僅發出賭約的兩天後,吳健雄就交出了完美答卷。
這個消息震動了整個科學界,也將提出這個理論的李政道、楊振寧二人直直送上雲巔。
1957年,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舉行的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獎典禮上,有兩個華人面孔出現,尚且年輕、滿臉笑容的楊振寧與剛滿而立之年的李政道。
獲得諾貝爾獎的分量無需多言,這是最受國際認可的科學獎項。何況,這是中國人的名字第一次寫入諾貝爾獎的歷史。
楊振寧(右)與李政道(中)
作為物理學家的李政道和楊振寧仿佛置於金字塔頂端,一躍成為頂級物理學家。李、楊二人靠宇稱不守恆理論而獲諾貝爾獎,貢獻至深的吳健雄卻不在其中。
人們都說,諾貝爾獎虧待了她。
十幾年後,一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同行還曾給她致電,認為吳健雄比自己更有資格站在這個領獎臺上。
背後引出一個根本問題:提出問題,與證實答案,成就孰輕孰重?
無論是公眾抑或學界,對此議論紛紜,一位教授認為吳健雄第一個做出實驗結果,她理應與楊 、李同時獲獎。若沒有實驗證實,只空談理論,什麼也不是。
另幾位教授看法不同,他們引用愛因斯坦的名言,「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
認為諾貝爾獎不公的那位教授又搬出楊振寧的話辯駁:楊振寧本人都說了,科學的基礎是實驗。
幾位教授如孩童般爭論不休,幾番論戰始終沒論出結果。
時至今日,誰是誰非意義不大。
吳健雄的確沒有獲得諾貝爾獎,這並不妨礙她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她的貢獻無法被全然忽略,她也因此幾乎拿到了物理學界所有獎項及認可。
1975年,吳健雄當選美國物理學會第一任女性會長。當時的美國總統福特親自向她頒發國家科學勳章。到了九十年代,南京紫金山天文臺有一顆專為她表彰的星星。
在男人的領域打出一片天下,不是件容易事。美國物理學會第一次接受女性科學家領導,她也是唯一擔任此職位的華裔科學家。
她在三十年代留學時,美國對華人持有抹不去的偏見,她歷經層層挫折與差異對待,心裡如何作想,外人自然無法得知,但是否得獎不會影響到她投身科學的本心。
那個年代科學家的信仰堅定而樸素,她甘願用自己的一生致力於物理領域和改變女性科學家的地位。
楊振寧、李政道、丁肇中、李遠哲這四位曾榮獲諾貝爾獎的華人科學家為了給她一個驚喜,曾成立了吳健雄學術基金會。
吳健雄本人卻一再婉拒:我不喜歡出風頭。做研究是我的本份,我只是運氣好,成果還不錯而已。
吳健雄三十年代赴美,本打算的是學成歸來,歸於故土。她那時不會想到,自己會紮根在異邦之地,漂泊大半生。
無法回家的背後,蘊含著種種無奈。
吳健雄第一次打算回國是畢業時,可那時正逢抗日戰爭年間,炮火無情,只能作罷。到了1946年,母校中央大學曾聘請她回國當教授,她毫不猶豫地接受聘請,再次準備歸國,不想又逢內戰,歸程再次被打斷。
流落異邦的憂慮愁思,哪怕在美國成家立業,也難以消解。生活在別處,如無根之人,難以找到自己的歸屬感。
在美國期間,吳健雄始終吃中國餐,穿中國傳統服飾旗袍,保持著在國內時的習慣。
她始終吃不慣西餐,如果附近沒有中國餐館,就只能強忍一天三餐的麵包牛奶,把自己悶在實驗室裡,做出最不可挑剔的實驗。
離開故土幾十年,吳健雄說中文時,仍帶著一口流利的家鄉話,喜歡吃的食物如餈飯糰、海棠糕也是家鄉瀏河的特產。在美國的幾十年裡,她經過多次遷居。家中卻一直懸掛中國字畫,客廳茶几上也永遠擺放一隻圓盤,盤中養著南京的雨花石。
就連擇偶方面,也無意識地延續了這點。吳健雄身形嬌小,眉色烏黑,眼眸圓而清亮,在校期間從不乏追求者。
可她選中的卻是當中並不起眼的袁家騮。
袁家騮與她有相似的文化背景。他是袁世凱次子袁克文的兒子,那時袁家早已落魄,袁家騮既不同於祖父野心勃勃,也不同於父親整日沉溺詩詞崑曲,是個同樣喜歡物理且溫柔勤勉的人。
他明白妻子身上滿懷物理領域的興趣與才能,便主動在婚後承擔多數家務。二人將名利看得極淡,又懂互相體諒,原本生活算是圓滿,只帶有一絲難以歸鄉的遺憾。
直到1973年,中美關係逐漸緩和,情形得以轉變。
吳健雄和袁家騮兩位老人已過花甲之年,才有機會回到故鄉。回去的那一天,吳健雄特意翻出離開時穿的那件旗袍。
或許內心裡,她極力想要維持離開時的模樣,然而離開的37年風雨無常,世事終究不同了。
當她終於回到心心念念的家鄉瀏河,父母弟兄都已亡故,家鄉不復往日模樣,她去父親曾興辦的女中,兩位老人想巡視教室,最終因擔心影響教室裡正在考試的孩子,便匆匆離開。
待她走到在校園裡種植的紫薇樹旁,陪伴左右的侄子看到姑母幾度哽咽落淚。這是吳健雄出生那一年,父親為她親手種下。如今這株紫薇樹仍亭亭如蓋,父親,早已不在。
戰亂之中,她錯過了父母的葬禮。
自此之後,吳健雄回國九次,每當回國都以高齡之軀連續演講,有時一次連講15場。這些大大小小的演說裡,她始終在強調中國教育如何發展,與物理領域如何提升。
父親為孩子辦的那所學校成了她晚年的全部期盼,她將此生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錢以父親的名義建立了吳仲裔獎學基金,鼓勵學生們進取。
1997年,吳健雄因腦溢血病逝,那年,她八十五歲。去世前三天,她還致電給校長,要為學校建造一所實驗樓。心心念念要將父親建立的明德中學變成國內一流學校。
內心焦灼,身體卻一刻都等不及,僅僅幾天後,她便溘然長逝。
丈夫袁家騮謹遵遺願,將她的骨灰帶回國內,墓地選在父親為她種的那棵紫薇樹下,長眠於此。
黑色花崗巖制的墓碑上刻著:
她是卓越的世界公民,和一個永遠的中國人。
早年在普林斯頓當講師時,吳健雄曾秘密參與過美國於1942年研製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因為她的一篇論文解決了困擾專家們已久的原子核分裂反應難題,使得原子彈順利爆炸。
有人稱她為原子彈之母,這本是極大榮耀,她卻避而不談。唯一的回應停留在:我對人類有信心,我相信有一天我們都會和平相處。
提及吳健雄,與她有過交集的人看法各異,她的外形柔弱,說話溫柔,心裡卻有股不服弱的勁兒。她願意為學術上的精進付諸全部努力,同時不忘科技突飛猛進背後的倫理問題。
入世、優雅與人文關懷,才是她最可貴的本質。
遙想當初愛因斯坦評價居裡夫人曾說過的話,也同樣適用於後輩吳健雄:
「當這樣一個偉大的人在她最後生活終了的時候,我們不要只記得她對人類工作上的成果。比起她純學識上的成功,她的力量,她願望的單純,她對科學客觀的認識,她的堅忍不拔,這些優秀品格每一件都難能可貴。
一旦她認定了一條路是正確的,她就堅決地走,決不改變。」
如此一生,沒有諾貝爾獎又如何?
註:圖片源於網絡。
參考資料:
1.李政道《厚德載物,積健為雄》
2.網易女人《中國製造時代女性 1975年吳健雄》
3.肖太陶《吳健雄——諾貝爾虧待了的華人女性科學家》
4.吳致遠、梁國釗《諾貝爾獎評委會虧待了吳健雄嗎?》
5.江才健《吳健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