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永恆的,但那只能是對於整體,單個個體生命是永遠無法做到永恆的,因為無論植物、動物,抑或高度發達的人類,其最終都會走向死亡,這是大自然早在數億萬年前就已規定好的。
對於死亡、意志、智慧,以及生命的永恆性,我們一起看看大哲學家叔本華是如何看待的?
1,永恆的不死只隸屬於整體,不屬於個體
如果我們能夠站在更高的立場即「出生」並非我們生存的開始這個地基上,當可升起這樣的信念:必有某種東西非死亡所能破壞的。但那並不是個體,個體只在表現種族的一種差別,它借著生殖而產生,具有父母的性質,故屬於有限的東西。個體不復記憶生前的生存,死後也無法帶去今生的生存記憶,然而人的自我仍留存於意識之中,「自我」常存著與個體性結合的欲望,更希望能與自己的生存永遠結合在一起,故當個體性不存在時,即意氣消沉。因為,意識具有這樣的特性,所以,要求死後的無限持續的人,恐怕只有犧牲生前無限的過去,才可望獲得了。所以他對生前的生存既然記憶,在他的認識中,意識是與出生同時開始的,以為他本為烏有,而由出生帶來他的生存。這一來,就得以生前無限的時間去買取死後的無限生存了。所以,我們必須把意識的生存,當作另一回事,才能不介意死亡的問題。
2,人的本質——認識和意欲
我們的本質可區分為「認識」和「意欲」兩部分,即可了解「我」實際是很曖昧的詞彙。有人認為「死亡是『我』的完全終止」,有的見解則較樂觀:「正如『我』只是無限世界中的一小點,『我』的個人現象亦為『我』的真正本質的極微小部分」。仔細探究,「我"實際是意識中的死角,因它正如網膜上視神經所穿入的盲點一般,並無感光作用,也如我們的眼睛,能夠看到一切,惟獨看不到自己。
這正與產生認識力的腦髓作用完全相應,我們的認識能力完全外向,其目的僅在保存自我,即為搜尋食物、捕獲獵物而活動。因此,各人所知悉的,只有表現於外在直觀中的本身個體而已。反之,如果他了解透徹的話,反而會對這副臭皮囊付之以冷笑,甚至捨棄自己的個體性:「即使喪失這個個體性,與我又有何礙?因為我的本質中仍可產生無數個個體性」。
退一步說,個體性果真能無限地延長下去,人也勢必會感到過分單調而厭膩。為避免於此,他反倒希望早些歸於烏有和死亡。試看,大多數人——不,一切的人類,不論置身任何狀態下皆不能得到幸福,如果免除了窮困、痛苦、苦惱,隨即陷入倦怠無聊;如果為預防倦怠,則勢必痛苦、苦惱終生,兩者交互出現。因而,人類若僅處於「更好的世界"是不夠的,除非本身發生根本的變化——即中止現在的生存,只置身於另一個世界,而在這個世界中,人的本質毫無變化,結果還是相同的。
3,人類善行得以永久維繫的根本動因
客觀物必須依存於主觀物,其結局也以此為基礎。「生命之夢」以人體器官為組織,以智慧為形式,不斷地編織下去,等到人的全體根本組織消滅時,夢,終於覺醒了。真正的做夢,醒來時,人還是存在著;而擔心死亡後一切皆將終止的人,卻猶如沒有夢的人而還強要他做夢一樣。個人意識由於死亡而終止,然而,又是什麼使他還能燃起對永恒生命的熱愛呢?他所希求的究竟是什麼呢?細察人類意識活動的大部分內容,不,幾乎是全部內容,可以知道,那不外是由於他對世界的憐憫和對自我的執著(或者為了別人,或者為了自己),他的目的無非為了求得活得「不虛此生」而已——所以,古人往往在死者的墓碑上刻著「無愧此生」或「愉快安息」的字樣,其中實在是有著無比深刻的含意。
那些為了自我的執著(為了一己的歡樂)的人且不談,為了對世界的憐憫的人,則是與世間的「來世責罰」或「精神不朽」相關聯的,他們希望在死後獲得賜福或獲得永遠的尊敬。而這正是以「德行」為手段,以「利己主義」為目的的一種做法(它的本質還是自私的)。然而也正由於這種作法,人類的仁愛精神——例如對敵人的寬恕、冒險救難的行為以及不為人知的善行等——才得以永久維繫不墜。
4,生命帶來欲望和現象,死亡帶來本質
其實,所謂「開始」、「終止」或「永存」,其意義純系借自時間而得,是以時間為前提才能通用的概念。但時間並不能帶來絕對的生存,亦非存在的方法,它只是用以認識我們及其他事物之生存的一種認識形式。因此,「停止」、「永存」等概念惟有在這種認識力的範疇——即發現於現象界中的事物——才能適用,而非關乎事物的本質。
經驗的認識固然明白顯示著:「死亡」是時間性生存的終止。然而仍然必須知道一切經驗的認識以及所有捲入生滅過程的物質,實際僅是現象而已,它們並非物自體。那麼,對於死後究竟能否持續的問題,應該作何解答呢?我們只有這樣說:「生前若不曾存在的話,死後也不會存在;反之,若某些東西非『出生』所能製造出來的話,死亡亦無法加以破壞。」
斯賓諾莎說得對:「我們可以感覺或經驗到『永恆』。」試看我們對最遙遠的兒時記憶是何等新鮮!任何人必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們本身中必有某種絕對不滅、不能破滅、不會衰老、不會與時俱逝、永遠執一不變的東西。但那到底是什麼呢?恐怕任誰也無法明確指出。但顯而易見,那並不是意識,意識隸屬於有機體,它與有機體同時消滅,亦非肉體,肉體是意志的產物或影像,也是屬於現象之一。如此逐步搜求,我們或可依稀找出答案,它應是那層於意識之上,為意識與肉體共同的意志。意識與死亡同時消失,但產生及維持意識的物質,並未消失;生命雖已逝去,但表現於其中的生命原理,並未消失。它就是永恆不滅的意志,人類一切形而上的、不滅的、永恆的 東西,皆存在於意志之中。
在現象界中,由於認識形式的限制——即由於「個體化原理」之時、空的分隔——人類的個體看來是必會趨於破滅的,然而實際上卻不斷地有其他新個體代之而起,種族的不滅,即為個體不滅的象徵。因為對生存的本質(意志)而言,個體與種族之間並無任何區別,而是一體的兩面。在此,必須特別強調:現象與本質二者是無從比較的,換句話說,表象世界的法則完全不適用於物自體(意志)的法則,甚至可說兩者根本對立。茲以死亡的反面——動物存在的發生(生殖行為)為例略加說明,讀者或可瞭然於懷。生殖行為是意志最直接和最大的滿足,但它只是盲目衝動之下的肉慾工作,在通過了意志的自我意識下,輕易的形成有機體。然而,表象世界的有機體,構造卻極盡巧妙、極端複雜和無比精密。按理,造物者應該盡其可能地去照顧和監護這些個體,但事實正好相反,他卻是漫不經心地任其破壞。從以上的對照,我們不難了解現象與物自體問的差異所在,進而可以察知,我們真正的本質,並不因死亡而有所破壞。
4,意志是生命的核心,對死亡的恐懼源於對生命意志的渴望
我們對於生命的眷戀——不,應該是對死亡的恐懼——並非從認識所產生,而是直接根源於意志,這是沒有認識力的盲目求生意志。正如我們的肉慾完全是基於幻想的衝動,而被誘進生存的圈套中一樣,對死亡的恐懼亦純屬幻想的恐懼。意志之所以恐懼死亡,是因它肉眼所見,意志本質僅表現於個體的現象,因此,那正如我們在鏡中的影像一般,鏡子破碎,影像即告消失,而使意志產生它與現象同時消滅的錯覺——所以,儘管哲學家們從認識的立場找出許多適合的理由,反覆說明,「死亡並無任何危害」,但仍無濟於事,因為它是盲目的意志。
意志是永恆不滅的,所有的宗教和哲學,只賜予善良的意志(善心)酬報——在「永恆的世界中」。而對其他——如卓越的智慧等,卻從未有過類似的承諾。
5,智慧是意志客觀化所產生的附屬現象,一切都是意志或意欲
形成我們本質的意志,其性質很單純,它只有意欲而無認識;反之,認識的主體——智慧,則是意志客觀化所產生的附屬現象——因為,意志知道自己的無力和盲目,根據自然的意旨,智慧的產生,是為了協助意志,以作為它的引導者和守護者——認識必須依附於有機體的肉體,有機體又以肉體為基礎,所以,在某種意義下,有機體也許可以解釋為「意志與智慧的結合」。
智慧雖是意志的產物,但它與意志卻站在對立及旁觀者的地位;不過,它所認識的只是在某一段時間中之經驗的、片斷的、屬於連續性刺激和行動中的意志而已。動物的意志也可獲得智慧,然而它的作用更小,僅在追求自己的目的時,作為照明之用——本質之為物,對智慧而言,始終是一個謎,因為它所看到的只是個體不斷的產生和破滅,它永遠不能了解本質的超越時間性。不過,我們也許可以這麼說:對於死亡的恐懼,或多或少是緣於個體的意志不願脫離原來的智慧。
絕大部分的死亡恐懼不外是「自我已消滅,而世界依然存在」的錯誤幻覺所致。這實在是一種很可笑的心理,世界伴隨意志,原如影之附身一般,世界惟有在這個主體的表象中才能存在,這個世界的真正主人就是意志,它賦予了一切生物的生存,它是無所不在的。如今,這世界的主人卻因個體化原理所形成的妄想所困擾而絕望,以為自己行將死滅,踏人永遠烏有的深淵,豈非可笑至極?事實上,正確的答案應是:「世界雖消滅,而自我的內在核心卻永遠長存。」
6,意志再現(輪迴)和靈魂不死
只要意志不實行否定,我們死後仍存留著另一完全不同的生存。死亡於物自體(意志),猶如個體睡眠,意志由於這種「死亡的睡眠」,而獲得其別的智慧和新的意識,於是,這個新的智慧和意識以新鮮生物的姿態再度登場。——反之,如果記憶和個體性永遠存留於同一意志中的話,意志將感到非常難耐,因為它只有無窮無盡的繼續著相同的行動和苦惱。
但我們的智慧因受時間形式的限制,並不了解物自體的問題,因此,上述情況就被宗教解釋為「輪迴」。——現在,我們如果再引出「性格(意志)遺傳自父親,智慧遺傳自母親」的論點,加以參證的話,即可瞭然所謂「輪迴」實與上述的見解,非常吻合。即人類的意志雖具有各自的個體性,但在死亡之後,借著生殖而從母親那兒獲得新的智慧,於是遂脫離原來的個體性,成為新存在。這個存在業已不復記憶前世的生存,因為記憶能力的根源——智慧,屬於一種形式,是會消失的。藉此,這種狀況,與其名之為「輪迴」,不如說「再生亡」較為貼切——根據哈地的《佛教手引》及柯賓的《佛教綱要》等書的記載,皆說明佛教的教義與上述的見解原是一致的,但對大部分佛教徒而言,因為這種教義太過深奧難解,故而以較淺易單純的輪迴說取而代之。
此外,從經驗的根據,也可證實這種再生,換句話說,新生物的誕生與活力消失的死亡之間,實有著極密切的關係。據舒努雷《瘟疫史》中所述,十四世紀時,鼠疫症曾一度流行於世界各地,死者無以勝數,使世界人口大為減少,但之後即呈現異乎尋常的多產現象,而且雙胞胎非常多。據說,還有此時期所降生的孩童,竟無一人長著完全相同的齒列,這豈非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又比如,德國醫學家卡斯培曾撰有《關於人類壽命》一書,該書作如下兩點結論:(一)出生率對於壽命和死亡率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二)出生率與死亡率往往相一致,即按相同的比率增減。這是作者從許多國家和地區,搜集許多例證後,所確立的原則,其精確性想來應無可置疑。——雖然,某個個體自己業已死亡,多產的是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另一對夫婦,但其問因果實不可說只是形而下的關係。這件事說明了,每一個體皆含著「不滅之芽」,經過「死亡」後再被贖取回來,於是產生新生命,這就是它的本質。如果能溝通出兩者之間(不滅之芽與新生命)橋梁的話,也許,生物生死之謎即可迎刃而解。
眾所周知,「輪迴」是婆羅門教和佛教的中心教義,實際上它的起源極古老,也在很早就取得大多數人的信仰。大概除猶太教及它的兩個分支外,幾乎所有的宗教,皆有輪迴之說。基督教主張,人們在贖回他的完全人格後,即可在可以自我認識的另一世界中相會。而其他宗教則認為這種相會在現世已進行著——只是我們無法分辨。也就是說,借輪迴或再生的生命循環,在來生時,我們仍可和我們的親戚朋友共同生活;不論是夥伴抑或敵人,在來生時我們與他們仍只有類似的關係和感情。——當然,這時的再認,只是一種朦朧的預感,而非明晰的意識。
7,死亡與輪迴的真實面目
輪迴的信仰,實際可說是人類自然的信念所產生,它深植於世界各角落的一般民眾和賢者的腦海中。絕大多數亞洲人對其信仰的真誠自然不在話下,同時它也為埃及和希臘人所信奉。希臘哲學家曾說:「一般希臘人皆信靈魂不滅之說,即靈魂可以從一個人的身體移注到另一人的身體之中。」此外,如北歐、印第安族、黑人及澳大利亞,也有此一信仰的痕跡可尋。它又是亞洲信仰人數最多的佛教派的基礎;印度境內的一支回教,也信仰輪迴,因而禁止一切肉食。此外,西方中的異教,輪迴信仰均極根深蒂固。畢達哥拉斯、柏拉圖等大哲,更將它納入他們的學術體系中。一位哲人在《自傳》中說道:「我始終丟不開『我在出生前即已有過死亡』的思想。」英國哲學家大衛·休謨在《靈魂不滅論》也特別強調:「在這種學說中,輪迴是哲學惟一值得傾聽的東西。」——只有猶太教和它的兩個支派,持相反的意見,因為他們認為人類是從「無」中創造出來的。雖然他們憑著火和劍,在歐洲及亞洲的部分地區驅逐了這足以慰藉人類的古老信仰,但它究竟能持續到何時呢?從宗教史看來,我們實不難判定它的命運。
說完了輪迴信仰,就來看看死亡,這個每個人都要早晚面對的生命課題。也許死亡可以解釋為「求生意志中的利己心,在自然的進行中所受到的大懲戒」,或者是「對人類生存的一種懲罰」。就人類而言,死神將說道:你們是不正當行為(指生殖)的產物,應是根本的錯誤,所以應該消滅。因此死神借「死亡"辛苦地解開由生殖欲望所作的結,讓意志備受打擊,以彰顯神的威嚴。就大自然的生存法則而言,意志中的利己心,總妄想著自己是存在於一個個體中,一切的實體只局限於自己。因此,死亡便以暴力破壞此一個體,使意志在失望之餘喚醒它的迷誤。其實,意志的本質是永遠不滅的,個體的損失僅是表面的損失而已,以後它仍將繼續存在於其他的個體中。所以,一個最善良的人,「自他」的區別最小,也不會把「他人」當作絕對非我的人;反之,惡人對他人之區別則甚大,且是絕對性的。死亡是否被視為人類的破滅,其程度的多寡,可依此區別而定。
8,精神的最高境界——萬物不死不滅
如果人類在其短暫的生命之河中能夠善用機會的話,「死亡」實是意志的一大轉機。因為在生存中的人類意志並不是自由的,因為要生存,有欲望,所以他無法獲得絕對的自由。一個人的行為是以性格為基礎,而性格是不會改變的,其所行所為完全隸屬於必然性,性格決定了他的一切,命運主宰著他的一切。如果他繼續生存的話,只有反覆相同的行為,而各自的記憶中必定存留著若干的不滿。所以,他必須要捨棄現在的一切,然後再從本質之芽萌生新的東西,創造出新的規則和法度,以便成就出新的自我。
因此,死亡就是意志掙脫原有的羈絆和重獲自由的時候。佛陀常言:「解開心靈之結,則一切疑惑俱除,其『業』亦失。」死亡是從褊狹、渺小的個體性解脫出來的瞬間,它使真正根源性的自由得以再度顯現。在此質的飛躍基礎上,瞬間也許可以視之為「回復原狀」。很多死者的顏面——尤其善人——所以呈現安詳、平和之態,其原因正在於此。看破此玄機的人更可欣然、自發地迎接死亡(中國古代的一些大哲比如老子、孔子、莊子等,應該已經做到了這一點,不懼死亡,安詳如出生時一樣離去。而印度的佛陀更是如此。),摒棄或否定了佔據其生命耗費其精神的求生意志。因為他們了解,我們的肉身只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在他們看來,我們的生存即是「空」,一切現象界變化的結果都是」空「,塵世的亂象之下,唯有」空空如也「。空是萬物不生不滅,是心的巋然不動,是精神的至極無限。佛教信仰將此境界稱之為「寂滅」或」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