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凡 毛光勇攝
「中科院研究所分類改革方向和思路正確、效果顯著,但是再往後要下決心進入深水區,否則改革的效果會大打折扣。」美國杜克大學教授、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王小凡2月26日在北京參加學術會議期間對《中國科學報》表示。
王小凡是我國恢復高考後於1978年入學的大學生,1982年通過首屆中美生物化學聯合招生項目(CUSBEA)赴美留學,現任杜克大學醫學院藥理學和腫瘤生物學系終身講席教授。他說:「我一直很感謝鄧小平和改革開放,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長期以來,他積極為中國的科教事業建言獻策。
2014年,中國科學院啟動實施「率先行動」計劃,提出按照創新研究院、卓越創新中心、大科學研究中心、特色研究所四種類型,對現有科研機構進行分類改革,確立四類機構在國家創新體系中各自不可替代的定位。
近年來,王小凡擔任了多個中科院研究所和卓越創新中心的國際評審專家,也曾參與3個卓越創新中心的建立和遴選。四類機構分類改革究竟效果如何、還存在哪些問題、未來又有怎樣的挑戰?《中國科學報》帶著這些問題專訪了王小凡。
《中國科學報》:在你看來,四類機構分類改革的主要目標是什麼?
王小凡:中國科學院這次深化改革既是按照中央和國家要求進行的改革,也是使命感和危機感造就的改革,目的是找準定位、突出特色、提高國家經費投入產出比,使科研院所在中國下一步創新型國家建設中真正起到國家隊的作用。增量改革比較容易,定量改革相對困難,中科院此次的改革確實是在啃硬骨頭。從5年來的改革措施看,中科院改革的決心是非常堅定的。白春禮院長等領導直面歷史遺留問題、布局未來科技發展方向,深入思考,針對不同類型科研活動的特點和規律,提出了一系列改革科研組織模式和管理體制的措施。
例如,在服務國家經濟發展和國家安全方面,瞄準國家重大需求,以創新研究院的組織方式,從源頭向下遊,全鏈條組織攻關,引領產業和技術發展。這種組織方式充分體現了中科院系統的優勢,從實際產出看,確實作出了許多國家戰略科技力量應有的貢獻。
卓越創新中心試圖解決科研最前沿領域原創性不夠的問題。中國科研領域存在低水平、重複、碎片化發展等問題,據我了解,現在甚至存在高水平重複的現象——在容易發「大文章」的方向跟風,實際並無多少創新性和引領性。如果只依據影響因子評價科研,就很容易被「大雜誌」的編輯牽著鼻子走,這對一個國家的科研來說非常危險。
卓越創新中心希望建立不跟風的科研文化,通過制度要求,加強思想碰撞與交流,鼓勵科研人員放棄輕車熟路、跟蹤性的工作,而去挑戰那些過去想做不敢做甚至導師都沒做過的研究。中心唯一的判斷標準是科學價值和創新性,從評價體系上扭轉過去「唯論文」的狀況。同時,提供一定程度的穩定支持,讓科學家更專注於科學問題,少分心爭取經費,最終形成以原創為榮、敢於挑戰的風氣。這對中國科研的未來大有裨益。
我參與了3個卓越創新中心的創建,遴選委員會以國外專家為主。遴選時,專家組採用高標準要求科研單位,主要關注科研活力和創新性,同時明確規定,不能只進不出,進入之後並非「穩如泰山」,一旦掉隊變成跟蹤性研究就得出局。
大科學研究中心和特色研究所也有各自獨特的定位和針對的問題。因此,從頂層設計和組織架構來看,我認為四類機構分類改革目標明確、思路正確。
《中國科學報》:作為這項改革的見證者和參與者,從你了解的情況看,改革效果如何?
王小凡:我覺得效果顯著,在基礎研究上提高了創新能力,在原始創新和技術突破上形成了合力,充分發揮了大兵團作戰的作用,亮點頗多,初步形成了鼓勵創新的文化氛圍。
以我比較了解的上海藥物研究所為例,早些年我們評估時覺得大多數研究組單打獨鬥、發小文章,平臺也未達到國際水平,科研成果距離企業轉化應用相去甚遠。這能做出什麼藥呢?該所第一批進入中科院創新研究院的建制,我認為非常適宜。藥物研發需要全產業鏈條的配合,不可能一個研究員從頭做到尾。研究院重新組織了整個藥物研發鏈條,保證每個環節都有最好的人才;打造了國際標準的研究平臺,從組織形式上支持平臺產生重大成果。如今,藥物創新研究院的一批新藥已經走出實驗室進入臨床,其中治療阿爾茨海默氏症的新藥已經順利完成臨床三期試驗,即將上市。
卓越創新中心的建立對人才培養,尤其是對年輕人的培養大有益處。2013年,一直在上海植物生理生態所工作的覃重軍被遴選到分子植物科學卓越創新中心,此前他曾做了一項很優秀的研究,當時便提出繼續做這一工作。評審專家詢問原因,是能解決重大科學問題還是僅僅因為技術上的可行性。沒想到,他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後,放棄了以前的方向。5年後,他的研究在國際上引起廣泛關注,首次把酵母所有染色體人工合成為一條,證明單條染色體酵母仍可在正常條件下複製生長,顛覆了科學界在這一問題上的傳統認知。在轉型過程中,他失去了部分資助,但在分子植物科學卓越創新中心的支持下交出了一份獨一無二的答卷。
我參與創建的3個卓越創新中心都實現了初衷——鼓勵原創。當然,從目前看,原創性工作的總數還不夠多,需要一個更長時間的思想碰撞、觀念轉變和制度建設的過程。
《中國科學報》:你認為四類機構分類改革目前還存在什麼問題?下一步還有哪些挑戰?
王小凡:評估時,常有研究所匯報自己的輝煌歷史,比如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發揮了巨大的歷史作用。我總是說,輝煌歷史應該變成發展的動力,而不能用來阻礙現在急需變革的必要性。科學在進步,學科在更新,研究所和研究人員也要戒除惰性、動態調整、更新換代。
四類機構裡面的特色研究所,是指那些真正有特色、在科學上有特別價值的研究單位,比如植物園。目前的特色研究所大多符合這一標準。但是,有些研究所確實在科技發展的長河中落後了、在自身的定位上迷失了、在國家層面上變得可有可無了,當然這類變化也符合科學發展的客觀規律。這些研究所應該適時重返國家隊,不能想辦法躲到特色所這把保護傘下。所以,接下來的改革需要下更大的決心,進入深水區,啃下硬骨頭。定量改革已經很難了,減量改革難度更是巨大。但只有做到這一點,才能徹底完成改革目標,否則不能完全實現改革的初衷。
實際上現在也出現了一些好苗頭,但星星之火未呈燎原之勢。據我所知,有些有魄力的研究所已經對考核不合格的科研人員實現了轉崗,甚至淘汰;還有一些科研機構在卓越創新中心考評不合格,在動態調整中出局,失去了中心的資源支持,部分程度上優化了資源利用。
科學界跟商業界的共同點在於,競爭是無情的。在商業界,「殭屍企業」是國家的大包袱,不能用公共財政來養,科學界也是如此。所以,我認為下一步改革的難點在於,研究所「該瘦身的瘦身」,研究人員該轉型的轉型,讓中國科學院真正成為滿是精兵強將的國家隊。
(原載於《中國科學報》 2019-03-04 第3版 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