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時內,郭英森接了24個電話。
電話大多是網友的鼓勵和探討,郭英森多次笑答,喊老郭就行,不用叫老師。
也有商談資助合作的,老郭委婉地說,不想給中小企業增加負擔。
接著,他又回絕了一家媒體提出的跟蹤拍攝他日常生活的提議,原因是「不想張揚、被戲劇化」。
還有人打來電話諮詢靈魂出竅現象,老郭哭笑不得。
2月22日午後,郭英森坐在首都圖書館二層咖啡廳外的長凳上,邊接受採訪邊處理各項事宜。
10天前,美國科學家宣布探測到引力波的存在。隨後,下崗工人郭英森5年前參加職場招聘類節目《非你莫屬》,引用「引力波」相關理論卻被諷刺的情節,被人重新翻了出來,並號稱「眾人欠他一個道歉」。
同時又有一片質疑之聲,對於這樣一個只會口誦科學術語,卻與科學無甚關係的「妄人」,夢想可以尊重,但不要瞎想。
郭英森小心地應對著近來的陡然走紅和又一輪的論戰。
現在是個機會
「三四天前,突然有網友打我電話,說你快上網看看,已經爆了。我才知道上《非你莫屬》節目的視頻被翻出來了。
我現在的計劃是:先往國外期刊發表論文;有影響以後,在大型計算機上仿真模擬;後續還要製造中性物質、反物質,還有「穩定島」。
這是在元素周期表之外的物質,在我之前,沒有人發現它是能源。
我又超前好幾百年……不,好幾十年。
現在是個機會,看能不能抓住了。」
「最終我的研究結果,是做這玩意兒。」
順著老郭手指的方向,來自上海某科技公司的總經理,在他手機屏上看到這樣一幕:藍天白雲的風景圖之上,一個圓筒狀物飄過。圓筒內部橫截為二,上下半部各用字符標識著「正引力」和「負引力」。
這個自製動態gif圖所演示的,是老郭將「新飛行力學」應用在「超光速宇宙飛船」上的研究成果。
「不用車輪,不用燃料,能取代火車飛機。」老郭興致勃勃。
對面無話。總經理目光停在這個兀自飄動的筒狀物上面,雙眉蹙起。
自老郭5年前參加《非你莫屬》節目遭奚落的視頻被翻出來,外界呼籲正視這位「民間科學家」之後,這家上海的企業第一個前來拜會,尋求合作。
總經理慢慢開了口:「你的理論我是不太懂的,我們是想看看哪些方面可以轉變成盈利,你論文發表現在還有什麼困難?哪個機構可以幫你做這個實驗?」
談話已從老郭的理論世界中跳了出來。
這次無話的換成了他。
直到面見這位上海的總經理之前,氣氛始終輕鬆融洽。
老郭介紹自己的各項創新理論,控訴美國谷歌和NASA搶走了他的科研成果,述說著自己距離國內體制之遠、距離諾獎殿堂之近,直到講得嘴角泛起白沫。
但是,當有意投資合作的企業來到面前時,他卻無法回答關於他科研計劃的一個具體現實問題。
對於老郭來說,走上這條路,源於一個充滿科幻的開頭。
走紅後,郭英森接到許多有意投資合作的電話。圖/薛雷
獨來獨往的,不閒嘮
「1994年7月的一個晚上,我在撫順渾河邊發現了飛碟。當時它在前面飛,有架飛機從瀋陽方向追過來,從燈光判斷,是軍用飛機。
這個飛碟的船體旁邊有兩個光環,嚓嚓嚓嚓,從暗到亮,一直在轉。
後來還見過一次,那是夜空中一個亮星,咔——極快地飛過去。
我就好奇:它怎麼能那麼飛呢。然後就左一考量,右一考量,買相關的書來看。
我不覺得學歷是短板。」
郭英森的最高學歷,是初中。
1972年,郭英森從撫順三中九年級六班畢業。在教師評語中,他愛好無線電、半導體,刻苦認真,特別愛好理科。
畢業成績,郭英森的物理考96分,化學90分,數學69分。
郭英森1955年底生於撫順的一個工人家庭,媽媽在機械廠工作,姐姐在石油廠,還有兩個弟弟。
動蕩年代裡,父母在群眾武鬥和成分劃分中飽受其害。初中畢業下鄉兩年後,郭英森入職當時的撫順煤氣廠,成了行政科的一名木匠。
在當時的同事張慶霞看來,年輕的郭英森「小窄臉兒,漂白兒」、「戴個眼鏡,有點像知識分子」。
她記得,郭英森這人不怎麼愛交流,機關下班,都是搭個伴兒一起走,他獨來獨往的。
上世紀80年代末,郭英森被調入河北(撫順渾河以北)分公司,成為管道維修工。雙職工李楊夫婦覺得,郭英森挺內向,不閒嘮。
這個時期,是公共事業單位的「好時候」,而撫順的煤氣、熱力、自來水、電力各單位中,煤氣公司的工資又是最高。
同時,這也是思想文化領域重新開放、百花爭妍的時期。全民關注哥德巴赫猜想、科技熱、飛碟熱,層出不窮。
另一位「民間科學家」,獨創了「萬有斥力」理論來挑戰牛頓的彭大澤,回憶起那個年代:大家不迷戀外國的東西,科學無國界。
這批「民間科學家」,被定義為科學共同體之外進行所謂科學研究的特殊人群,他們或者希望一舉解決某個重大的科學問題,或者試圖推翻某個著名的科學理論,或者致力於建立某種龐大的理論體系。
被分到煤氣公司下屬的一個維修站所後,郭英森開始訂閱相關報刊雜誌,加入了這股浪潮。
變得「各色」了
「搞研究,先是愛好,後來就成了追求。
家人對這個算理解吧,也不能說全支持。家本身就不是一個講真理的地方。我離了婚,她過她的,我過我的。
沒有人支持理解我,對我都是偏見。你不隨波入流,你這人就差勁,不是那種看家守業的人。
我這麼出格的,人家更理解不了了。」
當郭英森逐漸開展起自己的研究時,女兒正上小學。
小郭說,爸媽離婚了,有很多原因。媽媽不支持爸爸搞研究,他倆就天天吵,「老頭兒很犟,他決定的事兒一般改不了。」
她記得,爸爸喜歡看量子力學之類的書。她上大學的時候,高數每次都考90分以上,但是看到他列的一系列公式,還是搞不懂。
同事老曹,起先還常跟郭英森在一起打麻將、喝酒,甚至覺得他就是個「麻將鬼兒」。但自從老郭稱見到飛碟、開始搞研究之後,他就變得「各色」了。
「他說見過飛碟,咱當笑話聽,嘲笑他唄,咱在一起,忽然你嘮那玩意兒,誰也不懂,哈哈一樂完事兒了。」
但老曹很快就察覺,這不僅是個「樂兒」。
他發現單位收到一些給郭英森的回函,其中有些信件的寄出單位,帶有「國防科技」和「中國航天」的字頭。
一封於1998年發自國防科技大學的回函寫道:
「郭英森同志:您好!
為您的精神所感動……但在我校規模和學科建設方面不能滿足您的要求的情況下,您是不是可以與北大、清華等有深厚基礎的院校建立聯繫,發展您的事業。」
信件退還了郭英森寄出的材料和論文,落款是國防科技大學政治部。
在老曹的印象中,還有的信直接寄到了總公司,讓黨委書記「勸一勸」這位郭英森同志。
郭英森曾工作過的燃氣站。圖/薛雷
擺擂論戰,拔劍四顧心茫然
「我理論已經成型了,但有些還是拿捏不好,尋思找個老師合作。
2005年我去找了北大副教授雷奕安,可人家老師沒興趣,說你的是謬論。
本來我挺正常的,沒事看看書,也不傷害誰,結果在《非你莫屬》之後就完了。
你說這個社會,有毛病不?你露一下,就往下打你。
像方舟子那樣的,你頂著頭銜,不做研究也不搞實業,整天就是對人死命打壓。我要像他似的,不拿幾個諾貝爾獎都白活。」
老郭有一股不聽勸的勁兒。
2003年他內退,單位給交社保,發一部分的工資。兩年後,他在自行車後座立一塊宣講自己理論的展板,開始到北大、清華和中科院去「擺擂臺」、「求論戰」。
在清華東門,他說自己遭到警方的驅逐。在中科院理論物理所門前,他跟一名博士後辯論後,斷定對方「缺少科學探索精神」。
北大出來「應戰」的,是物理學院的副教授雷奕安。
「其他老師都不接待他們,我會去說幾句,但是聊了幾次之後就發現,他們的理論跟我們的研究其實是兩碼事。」
雷奕安的感受是,「民科」的理論主要是概念類的,更傾向於哲學。引用某個原理,卻不能進行量化。科學和「民科」之所以有差異,就在於科學驗證的步驟。
而後,論戰就變成了「我說的他不明白,他說的我也不理解」的拉鋸。
郭英森帶著「北大教授不過如此」、「國內其他大學可想而知」的結論離開了。
事後回憶,雷奕安倒是對「民科」多有理解。在跟老郭的接觸中,明顯感覺到他更多的是一種執著,一種追求,一種信仰類的東西。他們很大的問題是對別人做的東西不了解,聽不進別人的話。
在這個層面,郭英森並不孤獨。
「民科」彭大澤也稱自己不用做實驗,只是用他的大腦和分析得出結論。同樣的,彭大澤也給高校投稿,並且自費出書寄往圖書館,但無一被採納。
郭英森獨自離開了這片「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戰場。
事後他在隨筆中寫道:「圍觀的學生也在起鬨,我真的失望到了極點。」
2011年2月,另一場論戰在電視節目中上演。
郭英森參加求職節目《非你莫屬》,想找份工作掙點錢,繼續他的研究。
在節目現場,被稱作「諾貝爾哥」的郭英森,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號稱都是具有爭奪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新理論與新發現,這幾個新理論集到一塊,就會產生新的科學,在新科學當中,是「加速系+引力波+物質波」,它的速度可以極大極大地超光速。
他的新理論與新發現,遭到了現場嘉賓的質疑和打斷。被一通搶白的郭英森,在嘉賓們「好好過年」甚至「救人要緊」的勸告中,尷尬退場。
節目中的場景,傳到了撫順。
這讓曾經「嘲笑」老郭的老曹都看不下去了,「給老郭埋汰成什麼樣了,俺們總在一起,那麼長時間了,他又不是精神病。」
而在撫順新華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看來,郭英森這個人說話,比較不在點子上。
2012年,老郭住的房子面臨拆遷,進入僵持狀態。他描述當時的狀態是,停水停電,屋裡像冰窟窿似的,他一個人在裡面待著,繼續搞研究。
而街道辦的工作人員稱,拆遷的房子其實是煤氣公司遍布全市的幾十個「調壓站」之一,供氣管線佔一間,人住兩間,產權屬於公司而不是老郭。
「他要求賠償的價值可大了,他家有個『大鍋蓋』沒了,硬說那是飛碟模型,後來在市中院開庭,他跟法官說,你們不懂,幾十年之後你們就知道我的偉大。」
郭英森曾在高校門口擺擂論戰。
不能被人家當成精神病
「我現在這種情況,論文不能往太高的地方發,可以是比英國《自然》、美國《科學》差一點的。這樣容易啊。
果殼網說要我的推導過程,實際我不想往外拿,咱自己考量那玩意兒,跟人家專業的有差別。萬一不對,那不授人以柄麼。
我找老師,得是跟我一樣的,曾經處在低谷當中,也是處在逆境中的。這樣更能構成一個團隊,有堅定的信念。」
剛過60歲的老郭,若不是引力波的舊事被重提、翻炒,本已逐漸接納了現實,越來越接近一個普通的退休老人。
彭大澤有時會感慨,他們這批生於同一年代的「民科」,基本上都成了老頭子了。
前不久,老同事張青霞在順城區的新瑪特商場見到了老郭。元旦前,在北關一家商店裡,老工友李楊夫婦看見老郭正準備選購一臺老年代步車。
現在的撫順中燃公司的退管辦,也偶爾會像接待其老職工一樣接待老郭,安撫他們「退休工資低」的申訴。
如果有什麼讓老郭更接近一個慈愛寬厚的老人,那就是他的外孫。他的手機壁紙、微信朋友圈封面,都是這個不到6歲的外孫的照片。
郭英森的女兒發現,孩子喜歡跟姥爺聊天,都是關於宇宙的東西,他們是同一個頻道上的。
80後的小郭挺佩服爸爸「有夢想」這一點,她覺得自己在社會上磨了十幾年,「都沒有夢想了」。
老郭目前最近的夢想是,先發論文,這是理論支柱,沒有的話,什麼物理現象也說不清。
2月22日下午,首圖二樓的咖啡廳外,前來尋求合作的科技企業總經理起身,示意談話告一段落。
郭英森保持著笑容,恰如5年前參加《非你莫屬》節目錄製時一樣。總經理也笑了,說咱們合個影吧。
完了他低頭撥弄著手機,覺得剛拍的照片「臉有點變形」,隨後又舉起了手機。老郭還在自顧自地介紹他下一步的設想。
總經理對這次的合照表示滿意,他拎起包,臨走前轉向老郭:
「雖然這次火了,但希望你能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我們在這個社會,要融入社會,你要讓別人相信你,做實驗的錢就來了嘛。」
郭英森微笑著目送總經理離開。他嘟囔著:我不能著急,讓人家當成精神病兒似的。不過,他有那麼大能力麼?我懷疑。
說著話,他把散開擺在桌子上、常年帶在身邊的國防科技大學的回函、航天科技集團的電話和地址,小心地收回到包裡。
2月27日,老郭將微信名稱短暫地改為了「引力波郭英森」,而後又恢復成他此前的暱稱:一路有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