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 魏水華
頭圖 | 圖蟲·創意
中國人對牛肉的感情是極其複雜的。
牛肉好吃,它擁有羊肉和豬肉都不具備的特殊香味和厚重口感,對民以食為天的中國人來說,是無法阻擋的誘惑。
但在農耕文化深入骨髓的地方,人們自然而然地認為牛是生產工具而非食物。歷朝歷代,宰殺耕牛都是非法的營生。上至皇族、下至文人士子,從不以吃牛肉為風尚。這與西方以牛肉為核心的飲食文化有著截然不同的傳統。
所以在中國,牛肉入饌,大多發端於江湖之遠。無論是東北的燉牛肉、甘肅的牛肉麵、安徽的牛肉湯、江蘇的牛肉鍋貼、貴州的牛肉粉、廣東的牛肉丸,它們都是中下層平民賴以果腹的小吃、是遊走在王法邊緣的李逵魯智深們的酒餚、是來自邊遠地區的異域風味。
四川,也許是唯一的例外。
No:1壹
牛肉在中餐裡的地位,一直顯得可有可無。
許多菜系裡的牛肉菜餚,都可以拿其他肉替代:比如魯菜裡有蔥爆牛肉,也有蔥爆羊肉;浙菜裡有杭椒牛柳,也有杭椒炒肉;湘菜裡有小炒牛肉,也有小炒肉片;粵菜裡有蠔油牛肉,也有蠔油裡脊……
其實,說替代還算客氣了。本質上,牛肉入菜只是近現代西學東漸之後,按照西方人吃牛肉的做法,結合本土飲食習慣再開發的產物。
其實,日餐中的牛丼、烤牛舌、牛刺,也有類似的特質。這是古代不吃牛肉的農耕民族,在餐桌選擇方面的共性。
但川菜完全不同。
牛油火鍋、水煮牛肉、火邊子牛肉、燈影牛肉、冷吃牛肉、紅湯牛肉、滷牛蹄筋、涼拌牛肉、夫妻肺片……川菜複雜的牛肉做法,和多元的牛肉體系,足以讓其他菜系嘆為觀止。
反觀水煮肉片、冷吃兔兔,更像是沒有牛肉的無奈選擇;火邊子牛肉、燈影牛肉,不可能用筋道和韌性都不足的羊肉、豬肉製作;而離了牛油的紅油火鍋,則是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為什麼中國主流文化視牛肉為禁忌,但在四川卻發展出複雜的牛肉飲食脈絡?
No:2貳
牛與耕,是天然相關的一對漢字。
中國的牛,很早以前就因為耕種的需求,被選擇馴化成了不同的種類:廣闊的北方乾旱、半乾旱地區適宜種植小麥,相應的,力氣大、耐風寒、需水量小的黃牛成了優勢種群;
而南方水草豐茂的地方,則是由需水量大、牛蹄寬闊、習慣在淤軟的水田裡行走勞作的水牛擔任主要勞動力,它們是稻米耕種的主要出力者;
而被毛茂密、適應高原極端氣候的犛牛,則在青藏高原和雲貴高原有著廣泛的養殖。藏民生活不可或缺的青稞,大多數由犛牛負責耕作。
這三種牛,構成了中國牛肉的「三國演義」。黃牛肉脂肪均勻、肉質細嫩,煎炒俱佳;水牛肉筋道、含脂量低,清燉紅燒極為適宜;犛牛肉纖維粗疏,但富含胺基酸,味道也更濃鬱,做成肉乾回味悠長。
巧合的是,四川盆地恰巧處於三種牛生活的交叉點:川北與八百裡秦川相望、川東穿過三峽可以直抵長江中下遊、而川西川南則是犛牛生活的高原地區的邊緣。
再沒有一個地方,擁有如此豐富的牛種資源。只要有想得到的料理方式,就能找得到合適的牛肉。
No:3 叄
從地理上來看,四川封閉的區位,還造就了它長期遠離中原文化、獨立發展的獨特形式。兩漢之前的古籍中,對於巴蜀的記載大多語焉不詳。雖然四川至今保留了豐富的上古青銅器遺存,但對於銘文的解讀、年代的判定、功能的分析,依然艱難。
即便到了唐代,李白在《蜀道難》裡還在感嘆四川的上古歷史不清不楚:「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反過來理解,《禮記》中「諸侯無故不殺牛」的要求,也在很長的時間段內無法傳入「不與秦塞通人煙」的四川,這就為川人吃牛肉做了最基本的背書。
隋唐前後,隨著交通運輸業的日漸發達,四川和內地的交流逐漸增多,得益於肥沃的土地耕種資源和遠離中原戰亂,這裡成為文化最昌明的地區之一。四川在這一時期誕生了以李白、杜甫、蘇軾為代表的精英士子,最有趣的是,他們出川後,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川人吃牛肉的習慣。
李白說「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在唐朝,堂而皇之地把宰牛寫進詩裡,無異於今天在公眾場合發表反動言論,這也從側面證明了李白知道吃牛肉之「樂」。
杜甫吃牛肉的事跡則被記入了正史中。《新唐書》說他:「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於耒陽,時年五十九。」一代詩聖,居然吃牛肉吃到死,簡直是一出荒誕喜劇。正史裡的這段軼事,或許為的是告誡後來人不要吃耕牛。但杜甫愛吃牛肉,一定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蘇軾在流放黃州時,一直記掛川中牛肉的滋味,他買下一農民家得病的耕牛,拉到城外偷偷宰掉,「乃以為炙」,做成烤牛肉吃。偷來吃味道好,在蘇老饕身上詮釋得淋漓盡致。
牛肉,是川中士子揮之不去的鄉愁;反過來,文人士子們的舌尖喜好,也奠定了今天牛肉在川菜中無與倫比的崇高地位。
No:4肆
歷史學界有個普遍的共識:崖山之役,是東方中世紀結束的標誌。
很多人容易忽略的一點是,四川牛肉的編年史,在崖山之後,也進入了草莽江湖的時代。
蒙古和南宋長達半個世紀的拉鋸,對中華文明來說,是極大的破壞和倒退。而這期間,尤以四川的戰爭最為慘烈。四川人口總數從戰爭前的大約2700萬,銳減到元初大約50萬。
到了明末清初,滿清、大順、大西和南明的攻伐爭鬥,最膠著的地區又是在四川。根據順治年間的統計,四川人口又從萬曆年間的780萬人,銳減到不足9萬。
大量人口因為戰爭、屠殺而損耗殆盡,也有相當一部分擁有財力地位的士紳階層,為避戰亂逃到了江浙地區。客觀上來講,江南文化在明清兩代井噴式的發展,與之息息相關。
而在後來的湖廣填川中,應徵入川的,可想而知,都是平民階層:古代中國人是安土重遷的,願意不遠千裡地移民到一個內陸省,絕大多數是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兄弟姐妹太多,在傳統農村家族社會,地少人多,所以不得已才內遷四川。歷史進程雖然打斷了精英文化在四川的進一步發展,但卻締造了川菜,特別是牛肉在中華飲食裡獨特的面貌。
移民者之間的融合,帶來了美食的發展。各大菜系幾乎在川菜裡面都能找到自己熟悉的影子,川菜能在全國風靡席捲,正是這一原因——某種程度上,它與臺灣的眷村飲食文化,有頗多相似之處。
另一方面,火鍋、茶館、麻將這些元素,在四川的流行程度,超過了國內的任何地方,本質上來說,它們都是充滿安逸樂趣的平民休閒項目。而在其他地方被中下層百姓視為為偷著享受的吃牛肉,在四川變成了登堂入室的菜系扛把子。
- END -
某種程度上來說,魚蝦與牛肉,代表了中國人截然不同的舌尖審美和一體兩面的飲食文化。
湖蟹、刀魚、鰣魚為代表的淡水魚鮮,反映了傳統文人士大夫的飲食傾向:含而不露、清淡致遠;而牛肉富於張力的滋味,則概括了平民階層對味覺衝擊、對飽腹感的追求。
二者不能說孰高孰下,尤其是今天川菜洋洋大觀的譜系和四海開花的生命力,更證明了平民文化也能有豐富的表達,和動人的意向。
附庸風雅的事,坐下來吃碗牛肉再談不遲。
本文部分資料
來源於「歷史講壇遊學」平臺
鳴 謝
歷史講壇遊學特聘講師
四川博物院學術聯盟講師
四川傳統文化促進會副會長
黎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