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藤水是一種含有天然致幻劑二甲基色胺(DMT)的植物混合飲料,我記得第一次嘗試這種飲料時心裡想:「放開點,不管發生什麼,放開點就行。」
最後,我的確放飛了一把,隨後體驗了我這輩子最值、也最痛苦的經歷。我被迫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面對自我,而對於我所看到的那些東西,我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
即便到了幾個月後的今天,死藤水給我帶來的影響仍然縈繞不去。我試著撰文複述這種體驗,然而每次重讀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自己的文字實在難言萬一。
2007年10月8日,在荷蘭哈澤爾沃德-多普鎮的Procare蘑菇種植園,這些蘑菇已經可以採摘了。按照荷蘭法律,新鮮的迷幻蘑菇被認為是食物。因此,種植和銷售這些蘑菇是合法的,並由食品監管部門負責管理。
麥可·波倫之前最出名的作品大概是《雜食者的困境》(The Omnivore’s Dilemma),他最近出版了一本關於迷幻藥物科學的新書,題為《如何改變你的心靈》(How to Change Your Mind)。儘管他寫的主要是關於食物的事,但波倫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他的核心興趣始終是人與自然的關係。
我在那篇關於死藤水的文章中試圖描述服用迷幻藥物的感受,而他的《如何改變你的心靈》一書做到了這點。除此之外,他還向讀者介紹了這些藥物的歷史,並考察了有關它們治療潛力的最新研究成果。
這是一本大部頭的書,它可能會改變你對於迷幻藥物乃至人類思維方式的看法。波倫並不是要宣揚迷幻藥物。他坦承,自己剛開始涉足這個主題時對迷幻藥物及其周邊文化報以懷疑態度。不過,在寫完這本書之後,他已然相信,目前這種迷幻藥物相關研究的復興其實已經是姍姍來遲。
我跟波倫聊了聊他的研究發現,以及為什麼我們可能處在一場心理健康保健革命的邊緣。
以下是訪談實錄,內容略有刪減:
迷幻藥物影響的是思維,而非大腦
肖恩·伊林:最近,我在哥斯大黎加呆了一周,並且連續幾個晚上喝了死藤水,那到底會對我的大腦產生什麼影響?
麥可·波倫:你應該問,那對你的思維產生了什麼影響?鑑於我們對迷幻藥物的了解,你的大腦幾乎可以肯定是安然無恙的。關於迷幻藥物最引人注目的一點是,它們沒有毒性。任何其他藥物都很難說這個話。像泰諾(Tylenol)或布洛芬(Advil)這樣的常用藥物都有致死劑量,實際上大多數藥物都有致死劑量,但據我們目前所知,迷幻藥物沒有致死劑量。
迷幻藥物是否存在風險?絕對存在。但我不會擔心你的大腦,要說到風險的話,那也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理上的。
肖恩·伊林:思維和大腦之間、心理和生理之間並不總是有著涇渭分明的區別,不是嗎?
麥可·波倫:你知道,我花了很多時間考察神經科學和意識研究,這兩個領域之間依然相去甚遠。事實是,我們真的不太了解大腦是如何產生思想的。我用「思維」這個詞來指代意識,那是我們內心生活的體驗。但意識現象是如何從物質中產生的,我們並不真的了解。
肖恩·伊林:這就是迷幻藥物非常有趣的地方,在燈光亮起、我們主觀地體驗事物時,「思維」是真實的,但它也創造出我們跟世界分離的錯覺。我們的自我佔據了主導,並把我們困在了那些我們不斷對自己講述的故事當中。你在新書中探討的一部分內容是,迷幻藥物如何能夠幫助摧毀這些心理習慣。
麥可·波倫:是的,科學家在研究心理疾病患者時完成的最新腦成像非常有趣。很多嘗試迷幻藥物的人會體驗到所謂的「自我溶解」,即自我意識完全消失的感覺。當人們報告產生這種感覺時,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大腦中被稱為「默認模式網絡」(DMN)的部分出現了活動急劇下降的情況。
我在書中引用了一張圖像,一邊展示的是攝入安慰劑的大腦連接情況,另一邊展示的是攝入迷幻蘑菇致幻成分裸蓋菇素)的大腦連接情況。從中可以看出,人們在攝入迷幻藥物後經歷的狀態改變可能是腦區連接重新調整的結果,而這種調整具有緩解焦慮、抑鬱、強迫和其他各種成癮行為的效果。
這張圖片摘自《英國皇家學會界面雜誌》在2014年發表的一項研究,圖片左邊展示的是攝入安慰劑的人腦,右邊展示的是攝入裸蓋菇素的人腦。
攝入迷幻藥物的大腦會發生什麼
肖恩·伊林:跟我多講講有關默認模式網絡的事情,以及為什麼它對我們不斷加深對抑鬱症和心理健康的理解如此重要。
麥可·波倫:我首先要說明的是,很多說法是確鑿的理論,但也有很多仍然難以得到證明。不過,我會試著把猜測的東西和得到確認的理論區分開來。神經科學的一個已知理論是,我們的大腦中存在著默認模式網絡。從進化的角度來說,這是大腦最新進化出來的組成部分,它跟負責記憶和情緒的腦區存在密切聯繫。
所以,這個網絡似乎在大腦跟自身的溝通交流中發揮著某種調節作用。我採訪過的一位神經科學家稱之為神經交響樂團中的樂隊指揮,基於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科學家認為默認模式網絡跟我們想像他人心理狀態以及自我反思的能力存在關聯。當我們為自己考慮,擔心過去或是對未來感到焦慮時,那就是我們的默認模式網絡在發揮作用。
默認模式網絡能夠幫助我們跨越時間創造出一個關於自我的連貫故事,這是形成自我認同的關鍵。因此,這個網絡最有趣的功能就是維持一個自傳體式的自我。我們就是藉此接受新的信息,並將其連綴到我們一直以來對自己講述的有關我們是誰以及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的故事。
肖恩·伊林:這麼說,如果自我在神經中擁有一個居所,那就是在默認模式網絡當中咯?
麥可·波倫:完全正確,這就是為什麼迷幻藥物可能對治療抑鬱症和心理健康問題如此重要。當考察那些攝入裸蓋菇素或D-麥角酸二乙胺(LSD)或其他迷幻藥物的人腦時,我們會發現其默認模式網絡進入了靜默狀態;它並沒有完全關閉,但活動明顯減少。當這種情況發生時,人們會短暫經歷自我的死亡。
這很重要,因為正如大腦掃描圖像所展示的那樣,這時候大腦會開始形成新的聯動和新的連接,之前從沒有交流過的腦區發生了會話,科學家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其中的奧妙,但他們認為大腦會在這個時候形成新洞見和新視角,而且這也可以成為一種非常強大的體驗。
肖恩·伊林:研究人員告訴你這些藥物有什麼治療潛力?
麥可·波倫:他們告訴我,在他們看來這感覺是心理健康保健的革命性進展。我盡力保持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懷疑態度,但在看到那些研究人員有多興奮後,我就很難自持了。他們相信自己即將做出非常重大的發現。
目前,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HU)和紐約大學(NYU)正在進行相關研究,他們把迷幻藥物用來治療晚期癌症患者所謂的「存在性痛苦」。這些人面對自己的死亡時帶著種種焦慮、抑鬱和恐懼的情緒,這都是癌症患者常有的。研究人員告訴我,他們從未見過像迷幻藥物這樣強大的心理幹預措施,抗抑鬱藥物在這些情況下根本沒有作用。
現在,我們需要發出一些警告。研究人員仍然需要在更大的人群和更多的地方進行測試,這一切很有潛力,但我們必須繼續研究,並在更大的和更多樣化的人群中測試。
「當考察那些攝入裸蓋菇素或D-麥角酸二乙胺(LSD)或其他迷幻藥物的人腦時,我們會發現其默認模式網絡進入了靜默狀態;它並沒有完全關閉,但活動明顯減少。當這種情況發生時,人們會短暫經歷自我的死亡。」
肖恩·伊林:是什麼讓迷幻藥具有這樣的治療價值?它們是怎樣幫助人們破除成癮行為或緩解焦慮症狀的呢?
麥可·波倫: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解讀的問題,我們對思維當中發生的事情有很多不同的解讀方法,但不清楚哪一個才是正確的。阿拉巴馬大學伯明罕分校(UAB)有一位非常有趣的研究人員名叫彼得·亨德裡克斯(Peter Hendricks),他正在古柯鹼成癮者身上開展研究。他覺得,正是攝入迷幻藥物產生的那種敬畏體驗改變了人們的心態,賦予他們新的視角並讓他們破除成癮行為。
來自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CB)的研究人員達徹爾·凱爾特納(Dacher Keltner)對敬畏體驗進行了研究,他認為這種體驗能夠讓自我萎縮,產生他所謂的「小我」。你會體驗到非常宏大的東西,以至於你對自我的感覺變得相形失色。那是一種非常積極和具有社交益處的情感,在獲得這種敬畏體驗之後,你可以對其他人產生同理心,凱爾特納已經在一系列有趣的實驗中證明了這一點。所以,這是一種解釋。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研究人員馬特·詹森(Matt Johnson)說,我們會對自己講述有關自己的故事,而我們往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們告訴自己,我們不值得被愛,我們沒法連續一小時不抽菸;詹森認為,攝入迷幻藥物產生的體驗可以讓我們擺脫這些模式,因為在突然之間,我們得以從新的角度看待那些事情。
肖恩·伊林:我只能憑個人經驗說話,但我對這類藥物的嘗試曾幫助我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跟其他人交心,主要是因為我總是挺自私的,自以為是,有時候簡直像個混蛋。倒不是說我不再自私,不再自以為是,不再混蛋,而是我打破了一些這樣的模式,這就是迷幻藥物對我產生的影響。
麥可·波倫:正是如此,你所說的情況很常見。在這些體驗和研究中,重新跟他人建立連接是一再出現的主題。那些受困於成癮行為或抑鬱症的人,他們往往跟世界和其他人格格不入。他們陷入了沉思默想的循環,並困在其中;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他們就跟現實隔絕開來,無法自拔。這些藥物似乎能夠降低我們的防備心,並促進我們跟他人以及自然的連接感。至於它們為何以及如何產生這樣的功效,我們還需要做大量的研究,但顯而易見的是,它們確實有這樣的功效。
全球有三億人受到抑鬱症煎熬
肖恩·伊林:很難想像還有比這更加緊迫或更有希望的研究方向。
我認為,毒品戰爭最不受重視的受害者是那些存在心理健康問題的人,而且這種情況跨越了種族、地理、經濟和政治路線。我們正處在這樣一種時刻,社會文化在發生改變並呼籲新的解決方案,而這是每個人都應該支持的事情。
麥可·波倫:我想你是對的。美國存在著一場心理健康危機,而且情況正在惡化。抑鬱症發病率和自殺率正在上升,成癮行為也在增加。這不僅見於美國,它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給人們的心靈帶來了很多的壓力,有些人能夠比其他人更好地應對。
在全球範圍內,抑鬱症都是主要的致殘原因。抑鬱症患者人數有3億之多。很多的人都在飽受煎熬,然後還有那些罹患焦慮症的人,這種疾病的確診人數也創下了新的紀錄。至於應對成癮問題,那可能只是應對前兩個問題的一種方式。
在寫作這本書之前,我並不知道我們應對心理健康問題的工具是如此匱乏,而這個領域的創新又是如此之少。如果你把心理健康醫學領域發生的事情跟其他醫學分支領域發生的事情做一番比較,你就會發現前者進展甚微。
現在,精神藥理學領域充滿了希望,相關研究在上世紀60年代以後曾一度遭到拋棄,經歷了數十年的中斷後再度復興。這非常令人興奮,我認為我們有能力讓世界上的很多人擺脫痛苦。
肖恩·伊林:學界是否存在懷疑論者,不相信這些藥物具有治療潛力?
麥可·波倫:我聽到的最具懷疑意味的立場是,「讓我們看看會發生什麼。」確實有人在發出警告,他們知道這些藥物常常造成非理性的亢奮,因此他們希望確保研究人員花時間慢慢來,進行充分的研究論證,用證據說話。
不過,我聽到的最具懷疑意味的話來自美國國家藥物濫用研究所(NIDA)的負責人諾拉·沃爾考(Nora Volkow),她顯然帶來了一種不同的觀點。不過,她的觀點其實是說,這些藥物可能遭到濫用。這話是對的。我還沒有看到哪位可信的研究人員認為這是偽科學或完全錯誤的研究方向。
「我們要如何為整個文化開出藥方?」
肖恩·伊林:也許事實就是這樣,但我們似乎正在遭受某種文化病症的折磨,而這些藥物正是為了解決它們而存在的。我知道你對這些事情做了大量的思考。
麥可·波倫:我們面臨的兩個最大問題是,我們看待自然和當前環境危機的方式,還有就是部落主義。它們的本質都在於斷開聯繫,在於把其他存在(可能是植物或動物,也可能是不同信仰或種族的人)看成是物件。如果在你的體驗中自然是某種具有生命的東西,是某種有意識的存在,是你自己的組成部分,那麼你就不容易出現濫用或貶低的行為。在這裡,我們掌握了這種能夠讓我們重新建立連接的自然工具,是不是棒極了?
不過,這也讓我們處在了一個有趣的位置。我們要如何為整個文化開出藥方?正是這種問題讓哈佛大學的心理學家蒂莫西·利裡(Timothy Leary)遇到了麻煩,他是上世紀60年代反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利裡從使用迷幻藥物救治個人轉向治療整個文化,前者我們可以安全地做到,而後者我們根本無計可施。
肖恩·伊林:上世紀60年代的悲劇是,這些藥物背負了與反文化運動有關的汙名。那時候主要是年輕人使用,而他們常常是濫用,我們已經為這些錯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倒不是說所有的都是壞事,但我們任由那個時代的保守政治不公平地對迷幻藥物大加貶抑。我們這一次如何才能做對呢?
麥可·波倫:首先,我們絕對應該說,上世紀60年代發生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我們今天生活的這個世界就是上世紀60年代各種運動的產物,從民權運動到反戰運動,從環保運動到女性主義運動,不一而足。但是,各種各樣的運動肯定引起了反彈,並讓當時的很多人感到不安。我們仍在沿著從上世紀60年代開闢出來的斷層線繼續著政治鬥爭。
歸根結底,迷幻藥物因為這樣一個事實而受到打壓:它嚇壞了當權者,也嚇倒了成年人,我認為這是因為年輕人從中獲得了當時社會文化無法應對的全新體驗。我在書中所做的描述是,社會中出現了這樣一種歷史異常現象,它成為了年輕人的成年禮,而年長者卻無法理解它。
年輕人進入成年人世界的儀式大多由年長者組織,而現在年輕人自己組織起了這個奇怪的儀式,並且把它遷移到了年長者毫無經驗的思維國度。好消息是,這種情況永遠不會出現了,因為這些藥物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人們不會感覺受到了它們的威脅。
因此,我希望通過就這些體驗展開直截了當的對話,正如你在你的文章和我在這本書中所做的那樣,我們可以鼓勵人們對迷幻藥物進行不同的思考,然後我們將看到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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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 | 何無魚
來源 | Vox
校對 | 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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