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澳]彼得·貝爾伍德 《最早的農人:農業社會的起源》
轉自:語言學人
電影《瘋狂原始人》(The Croods 2013)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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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語系發生及其網絡:「語言區」,或「語系樹」
語言學家以及那些對比較歷史語言學感興趣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都傾向於認為語系的歷史有兩種類型:一個是從母語言到子語言的系統發育過程(即「語系樹」模式),另一個是共同進化模式,強調相鄰語言之間的互動作用(即「語言區」模式)。
語言學家鮑勃·迪克森認為,語系的存在是由於語言短期內間斷性擴張所致。語系表現出共同的區域語言特徵,這則是長期持續互動和借用過程的結果。正如他所說:「每種語言都有可能與其他語言有兩個相似之處:第一個是基因的相似性,它們出自同一種原始語言;第二個是地域的相似性,這是因為各語言在地理上相鄰,相互借用造成的」。還有第三個可能,即巧合導致的相似,但這一條對於我們的討論無關緊要。
在印歐語和南島語這樣的大語系中,以上兩個過程造成的結果非常顯著。相距動輒成千上萬千米的一些語言,卻具有顯而易見的種系親緣關係。例如,英語和孟加拉語,馬來語和大溪地語,納瓦霍語和加拿大的阿薩巴斯語。另一方面,在一些特定區域,不同語系表現出共同的區域特徵。語言學家討論較多的這類「語言區」包括印度次大陸、中美洲、巴爾幹半島和亞馬遜盆地。然而,需要強調的是——這些區域內的語言,儘管存在互動,但一直保持它們自身的種系關係。比如,我們並沒有在印度次大陸發現存在結構和詞彙上混合了印歐語、達羅毗荼語、藏緬語和南亞語而無法分類的語言。另一個研究很充分的案例是亞馬遜的沃佩斯(Vaupes)地區,那裡的一些群體甚至實行異語外婚制(即人們必須和來自其他語言族群的人通婚),然而,儘管本地語系存在結構趨同和普遍的多語現象,但類似阿拉瓦語和圖卡諾語這樣的語系在種系上仍然保持內在的一致性。
亞馬遜流域 圖源:《亞馬遜萌猴奇遇記》
另一個重要的基本概念是新語系的最初形成。按照迪克森的看法,新語系的形成相當之快。由於內部(遺傳因素)和外部(地理因素)兩個方面的原因,語言一直處於持續變化中。比較一下盎格魯撒克森英語、喬叟的英語直到E.M.福斯特的英語,或者將現代羅曼語(Romance)諸語言與其共同的祖先拉丁語相比較,就明確無誤地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個理由,可以推斷,那些分布範圍廣大的語系,例如印歐語系和南島語系,應該是在距今很近的年代就達到了目前的地理範圍,它們當今所有的語言分支仍然表現出擁有共同的源頭就是證明。有些語言學家推算,語言可以追蹤到的時間上限在距今7000年到10000年,早於這個時間,文化中常用的基本詞彙表中的共有同源詞百分比不會超過5%—10%。
因此說,如果早期印歐語系人群從起源地傳播到遙遠的冰島和孟加拉所用的時間超過了1萬年,那麼印歐語系的存在狀態不可能像今天這樣還可以被語言學家清晰地辨認出來。
以上的表達似乎有點不好理解,但它確實表明,今天屬於農業族群的各大語系確實是全新世而非更新世發生的現象,它們的歷史完全處在以農業方式從事食物生產的時間範圍之內。
02
語系的識別與種系關係
南島語系包括大約1000多種語言,分布範圍橫貫半個地球,從馬達加斯加直到復活節島。南島語的使用者大約有3.5億人,大部分在東南亞,特別是印度尼西亞和菲律賓。南島語系中各語言的使用者人數不一,從幾百人(如西太平洋土語)到超過6000萬人之眾(爪哇語)。南島語族群大多數是亞洲人種,但西太平洋上的美拉尼西亞人很多也說南島語,就像菲律賓的尼格利陀人一樣。在西方殖民時代之前,這裡區域文化的發展差異巨大,從印度教和伊斯蘭國家到森林狩獵採集遊群各種形態均有。
然而,南島語族各實體的這種時空分布狀態並不是毫無來由的。儘管南島語族分布十分廣大,而且有一些其他族群特別是西美拉尼西亞人是後來學會的南島語,但它們在語言和文化上有一個共同的核心地區,所有語言都是由此發散出來的。
再來看一些相關概念。語系(language family),是指一組語言,具有一套同樣的語言特徵,主要是從語言發展的早期階段保留下來的。某些重要特徵確實來自語言肇始期(原語言階段)的發明,當然如果沒有其他外部語言作為佐證,這一點還無法確認。語系或語族由關係親密的語支(subgroup)構成,語支的共同特點是有創新(而不是對原來特點的保留),類似於生物分類學上的派生或自形特徵。
不可否認,對同源詞的識別複雜而困難,在理論上這會影響歷史解釋的準確性。例如,如果一個語支所有的語言在分化不久都開始借用,那麼借詞通常就會模仿同源詞。但在這種情況下,這些早期借詞與真正的同源詞(一般是繼承而來)一樣,因產生於類似的地理環境而內在含義相近。
此外,如果出自祖先語言中的保留詞只是保存在一個語支而非在周邊語支均有,經常會被誤以為是創新詞,這樣傳播較遠的真正的同源詞就會被忽略而得不到記錄。在這些情況下,語言研究的樣本密度顯然非常重要。人們必須搞清楚,其他語言是真的沒有這些詞,還是沒有被記錄下來。
《最早的農人:農業社會的起源》,[澳]彼得·貝爾伍德 著
語系樹建構起來之後,從中可以發現語言的某些特徵。所有語言都有一個可重建的祖型——原始語言(proto language)(或者是一組多層次的原始語言),表現出一套可復原的特徵。對於試圖重建古代文化的史前學家來說,最重要的特徵詞彙是傳達了最原始含義的古代事物。
如果復原出的事物詞彙其現代含義寬泛而且與其他詞彙含義交疊,那麼價值就比較有限,但一般來說,這類原始詞彙是非常有用的文化信息來源。例如,原始語言的重建證實,下文討論的很多重要語系確實植根於農業人群而非狩獵採集者。語言分析有時也能揭示出一種特定的文化特徵是來自原始語言最初出現的時候,還是後來才引入的。因此,西太平洋地區許多與農業、航海、漁業和制陶有關的物質文化看起來可以連續不斷地回溯到原始海洋語階段(Proto Oceanic stage),即太平洋地區所有南島語言的最初發展階段,大約距今3500年。類似的情況,根據白樂思的說法,密克羅尼西亞馬裡亞納群島查莫羅語(Chamorro)裡的大量詞彙,是在大約距今4000年前直接來自原始馬來玻里尼西亞語,而不是更晚時候通過借用來到這些島嶼的。
狩獵的原始人
然而,人們一定會問,如何確定所重建原始語言的地理範圍?它只在某個村子使用,還是在一個大的方言區廣泛流行?很久以前,戈登·柴爾德曾經評論原始印歐語:「雅利安語(原始印歐語)起源的搖籃在地理上必定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單是語言資料就體現出存在一組方言體系,在特定區域或大致相同的統一地理環境中構成了一個語言連續體。」萊曼的觀點與之類似:「很顯然存在一個社群,不管其規模大小和內部一致性如何,它們在一段時間內都說著後來名之為原始印歐語的相對統一的語言,而且這個社群還具有自己獨特的文化。」但這並不意味著語言一定發源於某一個單一族群,比如說來自一處村落。正如迪克森所指出的那樣,一個特定語系「可能並非來自單一語言,而是來自某個小區域內一組結構和形式類似的不同語言」。但是,一個原始語言不能在多個不相關的語言方向上走得太遠,否則會破壞其內涵的統一性。
另一個方面,不同語系樹可能有強弱之分,或者語系樹在其不同發展階段有強有弱。強語系樹的形狀就像真正的樹那樣,具有明顯的根和發散出的枝。舉一個例子,玻里尼西亞語在其早期分化過程中形成了完整的樹狀結構,其中包括一種現在研究很透徹的原始語言——原玻里尼西亞語。根據安德魯·帕利的研究,該語言有大量創新內容,包括多達1392個事物名詞(其中也有一些可能是同源詞,但在玻里尼西亞之外尚未發現)、14項形態特徵和8項語法特徵。所有這些都是在一個邊界清晰且統一的起源地創造出來的,地理位置在大約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500年的西玻里尼西亞,特別是湯加和薩摩亞群島。這意味著存在一段漫長的發展停滯期,就相關考古材料來看,停滯了1000多年,在此期間,本地區人群之間保持交流聯繫,共同經歷了大量而廣泛的語言變化,但這些變化從未傳播到周邊其他地區,如斐濟或萬那杜。
一般來說,語系的發源地,就像古生物學那樣,最可能的地方是語支最早分離的地方,或者說語系樹開始分叉的地方。但是,請記住,要想確定這一點,我們必須要有一個強語系樹。如果是一個呈「耙形」結構的弱語系樹,那就不太可能確定語言的準確起源地。幸運的是,許多語系都同時包含了耙形和樹狀兩種分支結構。例如,印歐語系的大多數語支是耙形結構,但是古代安納託利亞語有足夠的特徵說明印歐語系可能起源於土耳其的某個地方。同樣,馬來玻里尼西亞語支也是耙形結構,但是,在南島語系裡,臺灣土著語不屬於馬來玻里尼西亞語支,而是形成了幾個第一層語支,非常有力地證明了臺灣島是南島語言的發源地。另一點需要注意的是,語系並不總是起源於當前分布範圍的中心。中心區域起源的推斷顯然不適用於類似南島語和貝努埃剛果語(包括班圖語)這樣的語系,這些語系早期基本上是從發源地單向向外傳播的。
03
語言和語系是怎樣傳播的
語言學家一般假設,一個真實存在的語系,一個可以通過對共享創新的比較研究得以證明的語系,其內部結構系由遺傳構建而成,包括人群擴張過程中形成的多層次的可復原的原始語言。從比較的角度來看,這是唯一有意義的解釋。歷史資料表明,如果語言單獨傳播,沒有伴隨本語種人群的遷徙或者擴散,那麼永遠不可能產生我們所討論的這種跨大洲級別的基因相似的語言群。人們只需要考察一下過去許多大帝國的多種多樣的語言歷史——亞述、阿契曼尼德、希臘、羅馬、蒙古、阿茲特克,甚至西班牙和英國——就會意識到這一點。如果徵服者沒有進行大規模永久性移民,單靠帝國徵服本身,那麼長期來看,當地很少會去使用外來語。
貿易在大規模語言傳播過程中的作用也不大。在注重貿易的巴布亞紐幾內亞,語言的多樣性在民族志時代達到了創紀錄的水平(紐幾內亞當時有大約760種語言),現在這裡普遍使用巴布亞皮欽語(一種混合語言——譯者注)和英語,在很大程度上這是現代力量如國家、文化、電視和族外婚等造成的社會巨變的結果。然而,即使存在所有這些誘因,巴布亞皮欽語的統治地位仍然只是整個太平洋範圍內的一個局部現象,而且規模和遙遠的史前時期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由此可見,徵服、貿易和文化擴散可以傳播語言,但除非得到另一個因素——語言使用者自身移民活動的支持,單靠傳播永遠不會達到跨洲大語系的規模。
基本上,最核心的一點就是觀察到,如果用比較方法識別出某語言是具有來自共同祖先語言(或一系列相關方言)歷史的一個遺傳單元,那麼該語言必定是通過母語使用者的遷徙傳播來的,而不可能僅僅通過語言轉換來傳播。考慮到這裡所研究的語言關係萬年以內的證據已經很難明確找到,以上觀察對於從整體上認識現代人類的歷史至關重要。既然世界上大部分地區和人群都可以劃入少數幾個大語系,那麼現代人類的史前史很可能就是由大規模的洲際人群遷徙造成的。
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一個前提是,不應該假定說母語的遷徙人群全部來自語系最初產生地區的土著居民。很多情況下,人群的生物特徵和其語言並不完全對應,這種情況需要進一步解釋。舉例來說,西歐和南亞的人種有著明顯的生物學差異,但他們的語言同屬一個語系。在生物學特徵上,美拉尼西亞人和說南島語的菲律賓人更為接近,但他們的語言完全不是同一個語系。語言轉變和接觸導致的語言變化在今天顯而易見,在人類整個歷史上也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