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博物館講解員「河森堡」
12萬知乎關注者、29萬微博粉絲,國家博物館講解員「河森堡」仍認為,自己離「紅」還差遠了。
「Papi醬在網上2千萬粉絲,我100萬粉絲都沒有。這怎麼叫走紅呢?」他在電話那頭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說。
河森堡是28歲的男青年袁碩給自己起的網名,為了向偶像——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致敬。
因為一段37分鐘的人類學演講視頻《進擊的智人》,國家博物館講解員袁碩被媒體形容為「一夜之間,成了『10萬+』知識型網紅。」
「嚴格來說,北京猿人和我們現代人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因為北京猿人生物學分類是直立人,而我們現代人的生物學分類是智人,智人和直立人是人屬之下兩個不同的人種……」
「這人的腦袋怎麼吃呢。諸位其實人的額頭這......快變成一個美食節目了。」演講臺上,身著西裝的袁碩咽了兩口口水,指著自己的額頭說。臺下幾位女觀眾看起來被驚嚇住,她們身體前傾並捂住了臉。
設置懸念,情景再現,中間引入生物學和人類學的知識,結尾再不失時機地拋出個彩蛋,網友評價說,袁碩的演講把古人類進化史「侃成了驚悚小說」。
講故事是他擅長的。
2011年,從首都師範大學軟體工程專業畢業的北京人袁碩,發誓要做「跟軟體工程一點都沒有關係」的工作。他不喜歡本專業,高考志願原本填的是戲劇影視文學專業。
在填了一份有關文史常識的答卷,並通過普通話測試之後,袁碩和100多位應聘者進入國家博物館招聘的最後一輪面試。
「你喜歡傳統文化嗎?」
「我喜歡啊。「
為了證明這點,袁碩背了一首相對冷僻的唐詩《送日本高僧敬龍歸》。「要是背靜夜思,那肯定不行,這明擺不喜歡傳統文化。」
最後一個環節,四位考官要求他用英語翻譯一個句子。「觀眾朋友大家好怎麼說,我看後腦子抽了。這怎麼說這英語,everyone不是諸位everybody是各位嘛,大家是怎麼說。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個詞對付大家。我就說老師對不起,這真沒法掰。
他沒想到的是,後來國家博物館通知他,通過了面試。
袁碩形容自己的講解風格是「真誠」:「不會刻意把一些無聊的東西往有意思講,大部分無聊的內容我就繞過了,從不騙自己。」
講解看似入門容易,但難精通,需要沉澱。袁碩「所有類型的書基本都看」,他說自己看的最多的是人文社科類的書,比如寫以色列建國及其經典戰役的《大衛之星》,他還喜歡格鬥,平時「練練武,有時候吹兩下笛子。」
這使得他在舞臺上顯得旁徵博引又表現力十足。
去年11月28日,袁碩曾參加一檔電視節目《一站到底》。這是一個益智答題類節目。一開始,袁碩錯答了幾個問題,讓對手得到了好幾個分值。
節目的問題需要搶答。袁碩雙拳緊握放在胸前。搶答時刻,這位講解員還會跳起來向前劃上一拳。
第一輪答題結束。袁碩當著觀眾和主持人的面說,「其實我剛才是在炫技了,我心裡知道正確答案,就是想給大家秀一下而已。」
如今回憶起來,他覺得當時「有點過分,應該謙遜一點」。
去參加電視節目,袁碩說動機是「害怕平庸,渴望被關注」。此前,「非正式編制,月薪五千」的講解員袁碩,曾經因為「工作了五年,館長仍然不認識我」而感到沮喪,「沒有存在感」。
現在呢?
在袁碩看來,「網紅講解員」是網友的調侃——至少目前走在大街上,還沒到有陌生人喊他「河森堡」的地步。
「河森堡」的知乎主頁顯示,截至3月9日,他一共回答了87個問題,分享了8篇文章,其中不少都是歷史文化類知識。同時,他還舉行過3次Live知識分享,參加人數超過6100人。
而他的微博每天都在更新,會轉發科技領域的文章,也會自己寫作歷史知識類文章。
袁碩把自己定義為「傳遞知識」的人:「把一線科研人員或者學者的理論消化吸收之後,傳播給大家,這是我的工作。」
在他看來,「網紅」和「講解員」也一點不互斥。「它們是相互反饋的,不是相互抵制的。之所以很多人在網絡上關注我,就因為我是博物館講解員。如果我不是講解員,那不關注我唄。」
【對話袁碩】
「進取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澎湃新聞:
當上講解員的經過是怎樣的?
袁碩:
我高考時候第一志願不是報軟體工程,(報的是)戲劇影視文學,當時分數不夠,就被調劑到軟體工程。
學了之後我心裡並不喜歡。我心裡就發誓,做跟軟體工程一點都沒有關係的工作。大四快畢業的時候,看到國家博物館來首都師範大學招講解員,這個聽起來不錯,跟電影裡一樣,就去應聘了,然後很順利成為講解員。
澎湃新聞:
你在國博擔任講解員的工作內容是什麼?
袁碩:
講解展覽,寫講解詞,編輯專題課程,有時還做禮儀工作。講解是一個入門容易但是難精通的工作。他沒說具備什麼能力,起碼文化水平可以做講解員。但是能講是一回事,能講和講得好是另一回事。
我需要掌握很多講解詞外的內容。講解詞在所有的知識體系只是一條線,這條線以外的任何東西都是講解詞以外的東西。
澎湃新聞:
你在知乎上說過,假如沒有意志力,講解員會很容易頹廢。
袁碩:
是啊。講解員很快可以掌握到這個工作要告訴你的全部。你就這樣一直幹下去就可以,這展覽能講就可以,至於講的好不好,沒有計底薪的話你是不在乎的。
(你努力讓自己不頹廢?)我天生就是一個進取的人,不喜歡混日子。我不希望給自己什麼理由,我覺得進取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澎湃新聞:
你過去也提到,曾經想過要辭職?
袁碩:
我剛入職2年的時候,有講解比賽。每個人準備一個主題,上臺給同事講,最後老師評比。我講後同事給我熱烈鼓掌,反響特別好。我覺得肯定沒問題,肯定是優秀之一吧。優秀評比後,完全沒有,還批評我一頓,訓我一頓,我特別失望。後來辭呈都寫好了,拿印表機列印,但是列印的速度太慢。我看辭呈一點點打出來,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我說,唉,第一份工作當作事業做。辭呈就撕了,沒辭職。
澎湃新聞:
你的講解風格似乎不太像傳統的講解方式。
袁碩:
我在博物館最開心一件事就是做的講解得到別人的認可。我之前設計過一些專題課程,但是那個課程並不像傳統講解員的講解方式。所以我在博物館還挺不受待見的。
後來有一次,我到館外去學校講課,講的時候效果非常好。從那以後,我覺得局面漸漸打開了。而且通過實踐,覺得我這麼做是對的,這是讓我特別開心的事情。
澎湃新聞:
那次授課的情形是怎樣的?
袁碩:
本來是我們有一個領導要去北京十二中,給初一初二的學生講課。但是那天上課時間跟一個重要的會議衝突。他就說河森堡,你不是私下開發過一些專題課程嗎,你去講吧。
後來我就替他去了,講的時候都炸了,學校說太好了,簡直出乎意料的好,無以評價的好。然後問「您這後邊還有沒有」。其實當時我沒有,我要了一節課,去做了第二節課。第二節課又炸了,還問有沒有,我回去做了第三節課。
「害怕平庸,渴望被關注」
澎湃新聞:
「害怕平庸,渴望被關注」,這句話是什麼情況下說的?
袁碩:
我在知乎答過。有一次我見義勇為,然後受害人給我寫表揚信還有錦旗,寄到我們館長辦公室。我去拿錦旗的時候,館長覺得我見義勇為挺好的。但是他不知道我是誰,他以為我剛參加工作,其實我在那幹5年了。這件事讓我覺得之前太沒存在感了,所以我去參加《一站到底》,想出點名。
澎湃新聞:
在《一站到底》的舞臺上,你會有一些特別的肢體語言,包括《一席》的片子裡,也有些空手道的動作。
袁碩:
《一站到底》我們之前有一次彩排,在那次彩排我就這樣。他們編導特別喜歡,交代真正開機的時候你也這樣,我就堅持下來了。
我覺得可能是有點過分,唉(嘆氣),畢竟是一期節目,既然是節目就要有看點。也許我下次參加節目不會這麼過分,但我覺得,第一次做成那樣也還好。
我練過空手道。我一邊說話一邊比劃手勢,這是特自然的一件事。解剖學上,腦啟動的部分是重疊的,很近的,這是很正常的事。你一直杵著那張著嘴說,反而人家會覺得不好,不自然。
澎湃新聞:
有網友評價你在《一站到底》裡那期的幾個錯答是「裝出來的」,也有一些爭議。
袁碩:
對,我覺得我很過分。只不過我第一次上電視沒有經驗。後來我認為當時確實很過分,以後再有機會上《一站到底》就不那麼過分,謙遜一點正常一點。
「我不生產知識,只是傳遞知識」
澎湃新聞:
有網友評論說,你講解的「北京人」很多內容來自《人類簡史》這本書。
袁碩:
我是講解員,我不是科研人員,我不生產知識只傳遞知識。我把一線科研人員或者學者的理論消化吸收之後,傳播給大家,這是我的工作。我並不是在演講中講我自己發明出來的理論。我自己的科研成果?這不可能。
澎湃新聞:
傳遞的知識有沒有可能是學界存在爭議的?會有一個考證的過程嗎?
袁碩:
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種理論說一定真實。我至少演述的是學術權威的理論,我不是自己編著的或者怎麼樣。就好像,我這麼跟您說,北京人和現代人的關係,社會科學院的專家就覺得,北京人就是我們的祖先,就從他那進化而來的。復旦大學的專家就說,我們跟北京人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你覺得這兩邊誰說的對,兩邊都是學術專家。
當然,你自己心裡得有把秤。哪種理論受到更多影響,哪種理論能提供更多可證偽的細節,這就是判斷的標準。
澎湃新聞:
你在知乎上也很活躍。
袁碩:
我是一個文化宣傳人員,傳播知識這是我的份內職責。而且在知乎上我還能多點收入,講解收入非常微薄的。我自己掙點錢,也能多點收入,不太寒酸。
澎湃新聞:
你的微博上曾說過,敬佩一些學術專家例如嚴實博士。
袁碩:
他們是真正的科學家,他們是創作知識的人。作為一個博物館講解員,我沒法直接創造知識。我只能把學者、科學人員的知識傳播給大眾。他們在知識的上遊,我是在中遊,我佩服他們。他們做了我永遠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我佩服他們。
澎湃新聞:
有沒有想過自己參與到「創造知識」的行列?
袁碩:
我也許有機會那麼做,現在還不行。您要想創造知識,你得站在人類認知的邊界上。我現在的功力差太遠,做不了這個。(未來)也許有可能,只能是有可能。
澎湃新聞:
如今人工智慧發展較快。有沒有可能,博物館講解員未來會被人工智慧所替代?
袁碩:
沒有,完全沒有這個擔心。人工智慧現在首先應該替代社會存在性特別強的職業。比如翻譯甚至可能是醫生。但是講解員本身不帶來利潤,你想通過講解員賺錢,這不可能。沒有利潤,就不會想到替代講解員。
「離紅還差遠了」
澎湃新聞:
你怎麼看待自己走紅?
袁碩:
沒有走紅(苦笑)。Papi醬在網上2千萬粉絲,我20多萬粉絲,這怎麼叫走紅呢。我100萬粉絲都沒有。我在知乎才12萬粉絲,這離紅字還差遠了。
「網紅講解員」就是大家一個調侃。我在大街走著,「誒,你不就是河森堡」,要是出現這種情況,這叫走紅了。或者我微博1000多萬粉絲,這才叫紅。(我)沒有紅啊。
澎湃新聞:
上節目後,你的工作和生活有一些變化嗎?
袁碩:
至少國博很多人認識我,知道我這個人。見到我很開心,說你河森堡吧,大家漸漸忘了我本身似的,都叫我河森堡。我也挺喜歡這名的。也有遊客要拍照,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我也不是在乎這個。
生活上沒什麼變化,還是原來過去的生活。比如可能活動多點,見一些記者見一些編輯,可能去參加一些活動。家人屬於很淡定的狀態。哪火了,出點小名而已,我現在不算什麼名人,就稍微出了點名的博物館講解員。就這麼個狀態。
澎湃新聞:
有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離開講解員的崗位?
袁碩:
到目前為止,我沒有想過離開國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