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這個季節呢,『無緣死打掃黃金周』馬上要開始了。」
說話的是鷹田先生,他在東京一家特殊清掃公司擔任社長。隨著氣溫升高,屍體腐爛的速度也加快了,住在附近的鄰居能更早地察覺到死者散發出來的惡臭。
在去年夏天的「黃金周」中,鷹田先生的公司每天需要清理兩到三個無緣死現場。
生前無人問及,死後無人祭拜,這樣的死者為數眾多——有人說,日本得了一種病,叫「無緣死」。
據每日新聞的調查, 2015年,日本20個的政令市中,平均每30人中就有1人是無緣死去的。而在擁有約1/5日本人口的大阪,無緣死的比例上升到了1/9。
一、我的一生,只剩下寥寥幾行
在日本,身份不明的死者會被作為「旅行死亡人」被處理。他們的信息將被登載在國家發行的報紙上,若無人領取,其骨灰會被葬入無緣墓地。
2009年3月,一則出現在「旅行死亡人」上的報導,引起了NHK記者板倉弘政的注意。
在途死亡者
籍貫、戶籍、姓名不詳之男性,身高162cm左右,體格不胖不瘦,年齡約為60~80歲;隨身物品:現金100983日元、存摺2本、現金卡2張、錢包2個、居民基本情況公簿卡1張、手錶1個;身穿藍色褲子。
2008年11月5日下午3時15分左右,該人被發現於東京都大田區東六鄉(以下地址略)之起居室裡,盤著兩腿呈向前傾倒狀,已經死亡,遺體腐爛。死亡時間約為2008年10月26日左右。
該人遺體已付諸火葬,骨灰由相關部門保管。倘有人了解該人線索,敬請提供給本區。
2009年3月23日
東京大田區區長
死者被發現時,已去世一周左右。客廳的電視機依然開著,燈也亮著,遺體保持著端坐的姿勢。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幕,如今變成寥寥幾行鉛字,被印在報紙的小小一隅。由於新聞上的記錄過於草率,板倉決定前往死者去世的公寓踏勘。
從公寓裡的契約書中,可以得知這位「姓名不詳者」的身份 —— 死者名叫小林忠利,享年73歲,生前曾是公寓附近一家供餐中心的正式社員。去世時,已退休十多年。
隨後,記者來到了小林先生的家鄉秋田市,發現他的雙親早已離世,老家的房子也因為都市改造而被拆除。
而在小林先生的小學同學錄上,他被划進了「消息不明者」一欄。沒人知道他已經去世了。
經過多番努力,板倉最終拼湊出了小林先生的生前軌跡:
33歲那年,小林離開了越發不景氣的故鄉,前往東京打拼。20年間兢兢業業,直到退休也未曾遲到或缺勤。
只不過,退休之後,小林與同事的關係日漸疏遠,與鄰居也僅僅是點頭之交,與家鄉更是早就斷了聯繫……最終,他在租住的公寓內孤獨地閉上了眼睛。
一個更令人悲傷的細節是,去世前,小林先生一直堅持給故鄉的寺廟寄錢,供奉父母的靈位。而他本人的遺體卻因無人認領,被摘去了姓名和身份、葬在了東京的無緣墓地。
二、每個普通人的困境
像小林先生這樣孤獨至死的慘案,在今天的日本社會並不罕見。甚至可以說,這是每個普通人都可能陷入的困境。
正如NHK記者在報導結尾處的感慨 ——
一個過著極正常生活的人,失去了一個又一個與社會的連接,最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他孑然度日,悄然逝去的身影。
事實上,「唯有獨居者才會遭遇無緣死」只是一個錯覺。
這是一個發生在千葉縣一間公寓內的故事:兒子一家住一樓,父親住二樓。新年伊始,兒子和兒媳準備向長輩問安,但走到二樓,卻發現70多歲的父親已經在一周前去世。
明明住在同一屋簷下,兩代人卻形同陌路。
當負責遺物整理的吉留健一問道:「您父親的照片該如何處理呢?」時,對方回答:「全都不要,扔掉吧。」
與此同時,發生在40至50歲之間的「中年無緣死」案例也在增加。
炎炎夏日,東京大田區一公寓內傳出了強烈的屍臭味。死去的是一間上市企業的中層管理者,42歲,單身,死於由糖尿病引起的併發症。
死者因患有糖尿病及精神疾病,而向公司請了假,獨自在家療養。他在死亡一個月後才被鄰居發現,從屍體內流出的體液已經滲進地板,留下黑色的印記。
「因為生病,他不得不暫時離開公司,因此也切斷了自己與社會的唯一紐帶。」
三、「緣」的崩塌
血親關係的乏力、僱傭狀況的惡化、人際交往的淡薄、故土關聯的喪失……曾經維持著人際交往的「緣」正在逐一瓦解、崩塌。
隨之而來的,是個體如孤島般存在的社會 ——「無緣社會」。
據2016年厚生勞動省發表的《厚生勞動白書》顯示,在日本男性中,50歲前一次婚姻也沒有過的比例是22.8%。根據預測,2035年這個數字將上升至29%。
1990年之後,日本的終身未婚率大增。失落的20年,給日本帶來的影響絕不僅僅停留在經濟層面。
40歲那年,若山女士用存款買下名古屋的一套公寓,獨自生活至今。父親早逝之後,她一邊打工,一邊照顧母親,自己的婚事由此耽擱下來。
「說不寂寞,那是騙人的。最近一說到這些事情就開始掉眼淚。」
三年前,若山進行了癌症手術,術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出門。從此往後,她養成了未雨綢繆的習慣,總是在冰箱內存放足夠三個月使用的食材。
「我最擔心的是,有天死在這個房間裡,化成一堆白骨。哪怕有電話打來,也不知道我已經死了。」
可即便是闖過了戀愛、結婚、生子等一系列人生關卡,也不代表就可以高枕無憂。
隨著核心家族(以夫妻或一家三口組成的小型家庭形式)取代大家族成為社會主流、父母與成年子女分開生活的情況越來越多,三世同堂的場景在日本幾乎絕跡。
「最近不想與孩子住在一起,怕給他們添麻煩的老年人越來越多。」
社會學家菅野說道,許多老人在退休之後,沒有親戚或朋友,只能長期生活在社交稀薄的環境中。
79歲的小林女士,屋子裡感受不到任何生活氣息,大部分家什都被她扔掉了,除了女兒年幼時穿的和服。
小林女士說,她跟獨生女兒一年只聯繫三四次,都是在有要緊事的時候。來了也不進屋,只在外頭碰面,一起喝點茶,說會兒話。
「女兒跟公婆住在一起,一邊從早到晚工作,一邊養育孩子。要是再來照顧我的話,就沒法過日子了。我可不想給女兒添麻煩。」
「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是大部分日本老人不願與子女同居的主要考量。他們情願承受孤獨與恐懼,也要靠自己生活下去。
更令人震驚的是,隨著調查的深入,一個潛藏的事實也逐漸浮出水面 —— 事實上絕大多數的無緣死者身份都能得到確認,他們有家人或親屬,只是無人願意前來認領罷了。
而拒領的理由更是五花八門:
「他過去借錢不還害得我夠嗆,我早跟他絕交了。」
「五十多年了,連個音訊都沒有。雖說是我弟弟,可我不想跟他有什麼瓜葛。」
「本人已經結婚,不能認領雙親的骨灰。」
四、「無緣死預備軍」的覺悟
《無緣社會》記錄片播出後,網絡上相關的留言累計了三萬多條。
「我要是沒了工作,也會無緣死去吧……」
「這可不是與自己無關的小事。」
「為未來的我而顫慄……」
「完了!沒指望了!」
……
潛在的「無緣死預備軍」數目之多,令節目組深感恐怖。
有調查顯示,1/4的日本高齡者沒有朋友,而年輕一代的「社會隔離」程度甚至更高。
根據日本內閤府公布的數據,截至2017年,15到39歲之間的蟄居人數達到54萬人。他們不上學、不工作,切斷所有社會關係,將生活封閉在狹窄的房間裡。
「我沒有交往很深的親戚,也沒有關係很好的朋友,如果不結婚,無緣死的可能性非常高。」
這是一位35歲程式設計師的碎碎念。因為過度勞累,他患上了抑鬱症,暫時從公司休職,終日足不出戶,寄情於網絡。
「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擺脫不了……不必與人見面的生活,感覺很好。」
可以預見,無緣死的困境將延伸至下一代,並愈演愈烈。
為了不讓自己陷於無緣死的境地,一些有先見之明的老人開始著手安裝紅外系統、籤訂死後契約、購買公共墓地。而年輕一代則有著更激進的應對方案 —— 網絡社交。
曾在一個大型電器公司上班的貓男,無法適應高強度的工作而在家休養,加入了蟄居大軍。
貓男覺得自己並不孤單,理由是他24小時開著直播,無論吃飯或上廁所,都能成為網友的彈幕素材。
「如果我突然暈倒,會有人幫我報警的。」
「他們看到我消沉時,就想著要為我做些什麼,我覺得這跟父母的愛沒有區別。」這是主播Orange野狼的發言,他堅持著睡前一小時的直播,結尾是每日如一的「晚安」。
在寂靜的湖面之下,新的關聯正在悄然建立。在這個「只要一臺手機就可以活下去」的時代,獨居生活似乎變得不再可怖。
然而,誕生於網際網路時代的「緣」,能否代替傳統的血緣、社緣、地緣,以一種更加寬鬆的形式重新連接彼此,答案仍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