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嶽州窯,是在唐代陸羽的《茶經》,繼而是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發掘報告裡。這個距今一千多年的窯群,一直活躍在東漢至唐代的漫長歲月裡。江湖上流行著它的傳說,卻從未相識,這越發激起了我對它的好奇心。直到10月底,跟著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館員楊寧波去湘陰嶽州窯撿拾殘片,才真正近距離接觸它。這次,我們沿著湘江在青竹寺窯址、於家咀窯址、馬王墈窯址採集嶽州窯不同時期的殘片,從這些零碎的殘片裡漸漸地拼湊出它大概的樣子來。
嶽州窯馬王墈窯址發現的隋代龍窯,如今該龍窯在嶽州窯博物館的負一樓。組圖/盧七星
[青竹寺窯址](東漢)
嶽州窯的源頭
10月底的湘陰灣河,漲水退去,岸上露出大量的陶瓷殘片,這是青竹寺窯爐的陶瓷堆積。竹林深處的窯址中,曾出土過一塊「漢安二年」的細方格紋陶瓷殘片。這裡是嶽州窯的源頭,也是技術最為成熟的早期青瓷起源地之一。它興燒於東漢。
去青竹寺窯址,需要從灣河河灘上坡,它被鬱鬱蔥蔥的竹子包圍著。我們循著在窯爐裡燒變形的幾塊磚頭找到了它的大致方位,即便如此,在竹林的包圍下仍然很難看清它真正的面目。這幾塊零星散落的磚頭吸引了楊寧波的注意,「青竹寺窯是南方典型的龍窯,這幾塊磚頭就是窯壁磚」。楊寧波說,他們考古挖掘青竹寺窯址時發現,它的窯壁下半部為黏土抹壁,上部以至窯頂用土坯磚砌成,似乎正處於由黏土龍窯向土坯磚砌龍窯過渡的階段。
青竹寺廟前的灣河河灘是青竹寺窯爐的陶瓷殘片堆積地,但在河水常年衝刷及人為採掘的影響下,瓷片堆積已很淺了。這裡的殘片除了青瓷還有硬陶,不過,青瓷殘片的種類明顯多於硬陶。難道陶和瓷在青竹寺窯爐裡是混燒的?楊寧波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因為這時的青竹寺窯正處在印紋硬陶與青瓷混燒向專燒青瓷過渡的階段。而漢晉時期的龍窯一般前端的火膛燒火,窯床大概在15米以內,越往後窯溫越低。若是混燒,燒制青瓷比陶的溫度要高,青瓷一般更靠近前端,硬陶則更靠近窯尾部。
河灘上,多是罐、釜等青瓷器型的殘部件,紋樣殘片偏少。它們的釉色大多是青綠色,少部分醬褐色,因年代太久,這些殘片上的釉大多脫落,已看不清它們的紋樣裝飾。但硬陶殘片卻能清晰地看出紋樣來,器型頗大,以罐為主,殘片很粗,零星會出現一些麻布紋和方格紋。「青竹寺窯興燒於東漢三國時期,產品主要是各種罐、釜、碗,器類不算太多。」楊寧波說,這時候青瓷器上紋樣除了麻布紋、方格紋,還有水波紋、連弧紋,甚至還有少量蕉葉紋和魚紋,而釉層基本上開片。雖然這些青瓷殘片都是早期的青瓷,但從殘片中依然可以看出它灰白色的胎色和薄而細膩的胎體,大概這跟湘陰一帶優質的瓷土有關。
繞河灘走一圈,我們又找到了類似墊片的圓形殘片,它的材質跟青瓷相似,放在手中摩挲,並不顯得粗糙。這是青竹寺窯用來墊隔器物的窯具,也反映了匠人們的智慧。「這是玉璧型墊圈或圓形墊餅之類的窯具。」楊寧波說,透過這些殘缺的圓形窯具,能看出匠人們開始想盡辦法來提高產品的質量和產量了。在沒有匣缽類的墊隔具時,燒造器物,往往通過疊燒方式提高產量。為了方便疊燒,直接在器物的口部刮釉,或外面施釉至中部,底部不施釉,再將器物疊摞起來。青竹寺窯用來墊隔器物的窯具是玉璧型墊圈或圓形墊餅,它們的材質不一樣,墊隔青瓷的通常是灰白色瓷胎的墊圈,而墊隔釜、罐等印紋硬陶的則用硬陶質墊圈。我們時常能在河灘上看到一個四系罐的口部和另一個罐子底部粘在一起,甚至撿拾的標本裡,釜的底部有圓形的痕跡,罐的口沿有刮釉痕跡,這都是當時裝燒方式的反映。
但這種玉璧型墊圈目前僅見於青竹寺窯和百梅窯的巷子口窯區,巷子口的玉璧形墊圈已很少見。也有專家推斷,這種墊隔具可能由青竹寺窯發明,被百梅窯巷子口窯區所沿用。
在青竹寺窯址旁收集殘片那天,見我們下河灘,村民們輪流過來盤問。當他們認出負責青竹寺窯址考古發掘的楊寧波時,才放了心。於他們而言,這些殘片也是寶貝,不能隨意撿拾。「這裡的陶瓷片都有研究價值。」楊寧波說,研究價值高的陶瓷殘片包括有明顯裝飾紋樣的、能反映器物燒造工藝的、用彩特別的、一些器物的零部件、能反映特殊器形的、銘刻字跡的等等。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館員楊寧波在嶽州窯於家咀窯址採集陶瓷殘片。
[於家咀窯址](兩晉)
越窯衰落時,嶽州窯仍是佼佼者
被魚塘淹沒的於家咀窯址距離青竹寺窯址不過十分鐘車程,它興燒於兩晉,是嶽州窯嶄露頭角之時。
當時江南同時出現三大青瓷中心,浙江曹娥江的越窯,湖南湘江的嶽州窯,還有江西豐城的洪州窯,它們都發展出很重要的瓷器,地位也此起彼伏。最早成名的是越窯,它在東漢兩晉時期名氣很大,但東晉以後,它開始走下坡路,代之而起的是嶽州窯。直到南朝,嶽州窯依然是這三個青瓷中心的佼佼者。
作為兩晉時期嶽州窯的典型代表,於家咀窯址出土的一些器物和殘片正是這一時期的不可忽視的文物。
於家咀窯址緊鄰湘江邊,但它已經被魚塘、房屋、馬路分割開來,現在窯址的遺存大部分已經在魚塘裡。在這樣的條件下採集殘片是很困難的,但幸運的是,當我們沿著馬路無處下手時,看到了魚塘邊新裝的電線桿。也正因為立電線桿要掘深洞,我們才得以看到一些零星的陶瓷殘片。最先採集到的是一件青瓷碗,但這個碗的內底有幾個規整的長方形痕跡。「這是齒狀支釘留下的痕跡。」楊寧波根據這些支釘的痕跡判斷這是東晉時期的青瓷碗。因為這個時候嶽州窯學習越窯引入這一裝燒技術,在不同的器物之間放上這類支釘摞燒,可以充分利用龍窯豎向空間,大大提升裝燒量。青瓷碗內外並沒有紋飾,非常簡單。但它的內底較粗糙,有很多黑點,柴火的落灰可能不經意間就在它的底部留了痕跡,這也能判斷出,它是裸燒而成。
解讀完青瓷碗和支釘,一件胎體極厚的圓柱形殘片再次吸引住楊寧波。這件造型簡單粗糲,材質更像硬陶的殘片卻是兩晉時期嶽州窯崛起的「功臣」,它是匣缽,當時最先進的裝燒窯具。直到今天,一些窯爐裡還在用它的衍生品。楊寧波端詳片刻後說道:「匣缽的使用在中國陶瓷史上是具有裡程碑意義的發明。」因為在這之前,瓷器燒造基本都是裸燒,器物放入窯爐,在火膛添柴火升高溫,這些柴火灰燼很多時候都直接落在器物上,產生火刺或者落渣。經這樣燒造出來的瓷器很多都有瑕疵,並不精細。而匣缽的出現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它是一個隔燒容器,可以將瓷器放入缽內,燒造時避免落灰和粘連,保證了瓷器的質量。甚至匣缽層層疊摞還可以增加產量。匣缽的發明到底是嶽州窯還是洪州窯或者其他窯址暫無定論,但這是中國最早的匣缽。傳承嶽州窯工藝的長沙窯也用這種匣缽造型,之後供官府或宮廷的官窯瓷器就更離不開匣缽了。
嶽州窯成為青瓷窯場的佼佼者,匣缽功不可沒。在越窯處於低落期時,嶽州窯抓住機遇,在吸收越窯技術的同時,用匣缽裝燒,大大提升了瓷器的燒成質量,這時,它的銷售規模也大大超過了越窯。
在於家咀窯址附近,我們還採集到一個東晉時期泡菜罈的口沿。青瓷泡菜罈這種器物南方獨有,這跟南方人喜歡吃泡菜有很大關聯。「這不是最早的泡菜罈,最早的出現在秦漢時期,兩漢時南方墓葬裡經常能看到這類器物。」2017年,楊寧波主持發掘的衡陽機場考古項目中發現了數座漢晉龍窯,其中一個西漢末年到東漢中期的龍窯燒硬陶,泡菜罈是它的主打產品。由此能看出中國南方泡菜歷史悠久,到了東漢晚期青瓷出現,它也與時俱進,演變為瓷質的。這類器物在嶽州窯漢六朝時期一直存在,而同時期的長江中下遊的洪州窯和浙江越窯等窯場也有燒造,它是更貼近於民間生活的器物。
在這裡採集的殘片還有一件東晉點彩碗。雖然三國到西晉時期嶽州窯仍然處於向越窯學習模仿階段,但它在裝飾工藝上漸漸形成自己的風格,而大量使用點彩工藝裝飾器物就是這時期明顯的特徵之一。這件點彩碗是大平底造型,內底有齒狀支釘痕,只有口沿部分有褐色點彩。因為是生燒,青釉和褐色點彩都沒有呈現出來,屬於燒制失敗的殘次品。「青瓷上有點彩,這是當時南方青瓷窯場普遍現象,反映出那個時代的風尚。」楊寧波說,成熟瓷器出現時皆為青瓷,除了南京出土的孫吳時期釉下褐彩是個特例,東漢至西晉時的南方窯場基本都燒青瓷。只有到東晉才有所變化,出現了燒黑釉瓷的窯場,褐色點彩也更普遍。
在嶽州窯於家咀窯址附近採集到的東晉點彩碗殘片。
[馬王墈窯址](南朝至隋代)
「太官」「上府」或是最早的官府定製
馬王墈窯址所在地就是現在的嶽州窯博物館,緊鄰湘江。雖然窯址在博物館下,但常年被江水淹沒。
10月23日,我們到達這裡時,湘江水位下降,露出江灘,不過要去馬王墈窯址的堆積處撿拾陶瓷殘片,仍然要蹚過重重的淤泥。
馬王墈窯出現時是嶽州窯名氣最盛之時,這裡曾出土過「太官」「大官」「上府」等陶瓷殘片。也因此有學者認為嶽州窯馬王墈窯址是南朝至隋代的一處由地方官府主持的「官窯」,它是中國「官窯」制度從地方官府設「官窯」燒制「貢瓷」向中央「官窯」乃至御窯發展的初始階段。
進入南朝後,隨著越窯的衰落,嶽州窯進入興盛期,它的產品行銷至長江中下遊和南北方地區,已經威脅到越窯的市場。不僅如此,這一時期,它在高端器物上的製作更為精細,在青瓷領域已經有很高的地位了。在撿拾馬王墈窯址的殘片前,我們進入嶽州博物館的負一樓,見到那條隋代的龍窯,帶釉「太官」款的青瓷碗便從這裡出土。這條龍窯內,前端和後端的器物裝燒有著明顯的區別,前端擺滿了裝器物的筒形匣缽,匣缽裡有的只裝單件器物,而匣缽與匣缽之間疊摞,後端一些器物直接裸燒,似乎利用匣缽裝燒工藝來區分出高檔瓷器和普通瓷器。而這時的龍窯已經不拘泥於只有前端火膛燒火了,它的兩側也開了窯門和投柴孔,可見在掌握窯溫方面,馬王墈窯的技術更為先進。
「太官」字樣的青瓷殘碗陳列在嶽州窯博物館的展廳裡,它為餅足,碗內壁滿釉,內底印有楷體「太官」二字,看起來素雅高級。但太官是誰?隨行的湘陰縣文旅廣體局副局長劉應斌解釋,「南朝至隋代的『太官』與兩漢時期的『太官』都是負責御膳食的食官。」這時候嶽州窯出現這樣的高檔瓷器,又加之龍窯地層中還發現印「官」字的匣缽,莫非這是官府定製?那這又是哪裡的訂單呢?「從目前考古發現來看,這類數量稀少的青瓷僅在湘陰嶽州窯和南朝時的都城建康(今南京)有發現。」楊寧波說,在這條龍窯裡,跟「官」字匣缽同層出土的其他窯具上還出現了「張」、「王」、「齊」、「李」、「駱」等可能屬於多個窯工姓氏標記。除了「太官」、「大官」等帶字的精細瓷器外,還有帶「上府」銘的瓷器。
出嶽州博物館,在湘江邊馬王墈窯頭處繼續找殘片,無意中發現一件青瓷盞的殘片。楊寧波端詳後判斷,這是南朝末至隋代的青瓷盞。這隻盞外形小巧,有當時流行的小餅足。從盞內的滿釉可以看出,它應該是單件匣缽裝燒,屬於當時的高檔瓷。這類小盞是貴族階層的茶具,一般要搭配盞託使用。「跟小盞同樣造型和施釉特徵的盞內曾印有『上府』等字,說明同類器物多數是供應官府或貴族的。」楊寧波說,若是這類小盞內壁施釉只到口沿下,就屬於當時的普通瓷器,它多是利用簡單的支燒具裸燒。
但在嶽州窯,高檔瓷器和普通瓷器一般都同時燒造,這也是它面向不同消費人群的營銷策略。
隨著六朝至隋唐兩次北人南遷及胡人到來,嶽州窯的制瓷風格也發生變化。在嶽州博物館內,陳列的大鬍子瓷俑和一些帶著異域風格的器皿就是佐證。
延續千年窯火的嶽州窯衰於唐代,它的窯址規模從今天湘陰洋沙湖一直到望城石門磯一帶。
馬王墈窯址出土的青釉多孔蓮瓣燭臺底座。供圖/楊寧波
嶽州窯青瓷:有玻璃質感
嶽州窯最早燒制的器具,胎呈灰白色,胎質欠細密,釉色以青綠為主,半透明,多呈開片。從唐代開始,燒制範圍擴大。當時燒制的茶具,有茶碗、茶甌、茶盒等,其胎多為灰白色,釉色仍以青綠為多,有玻璃質感。釉開細片。唐初,嶽州窯瓷器圓餅底仍然流行。施釉方法開始由半腰往下降至下腹部,這是一個特色。中唐以後,玉璧底圓口碗成為它的代表作之一。但到晚唐,長沙窯興起,或是嶽州窯開始衰落的原因。
在嶽州窯博物館裡看到隋代青瓷杯時,立刻想到了唐代茶聖陸羽在《茶經》裡所說的「嶽州瓷青,青則益茶」。青瓷杯造型小巧,圓口鼓腹,除了足部不施釉外,通體都是質地細膩的青釉,杯內釉面「類冰」,雖然沒有紋飾,但看起來素雅高潔。
南朝的青瓷蓮花盤口瓶,真是驚豔,這是嶽州窯最興盛時期的佳品。通身施釉,釉色光滑,玻璃質感極強。這是個平底的盤口瓶,有著長頸部,圓鼓鼓的腹部,曲線柔和,給人穩重感。最特別的是它的腹部用浮雕蓮瓣紋裝飾,並且覆了兩層,這在嶽州窯中也是罕見的。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伍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