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伍陸琪
出品 | 網易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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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曾有6102萬留守兒童。但通過修改定義,將年齡限制從18歲改到16歲、父母單方外出改為均外出後,這一數字驟減至902萬。即便如此,這依然是個龐大的群體。
談及造成留守兒童困境的原因時,總有很多人拋開大城市落戶難的根源,而是轉向指責留守兒童的父母不管不顧。比如,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的某主任在接受中國新聞網的採訪時表示:「想從根本上改善留守兒童的悲劇,父母首先要回歸家庭」。
父母當然不希望與孩子分別,更不希望看到他們留守在家的種種不如意。但為什麼那麼多父母寧願骨肉分離,也要背井離鄉?又是什麼讓父母不能與孩子相伴?
分別難,留下更難
農民工與孩子分開,背井離鄉去打工,完全是無奈現實下不得已的舉措。由於居住地經濟條件落後,收入不足,實現不了家庭收入的最大化。因此,農民們選擇外出,化身產業工人。
如今,農民工外出打工的邏輯依然成立。16年,農村居民可支配收入喜迎三連漲之後,僅有12363元,遠低於城鎮居民的33616元。一個月只能吃3斤肉,12個蛋,1斤奶,兩戶中有一戶沒空調,這就是農村平均生活的真實寫照。
農民工飲食極其樸素 / 視覺中國
能達到平均水平已經不容易。在貴州畢節的茨竹村,年收入約1000元。而這樣的村子並不罕見,中國仍有5000多萬貧困人口和12.8萬個貧困村。
慘澹的收入敵不過日常開支。僅教育一項,就讓農村居民頭疼不已。以茨竹村為例,每個學期就要花費1700元,超出了收入範圍。2013年國家審計署的數據顯示,在一千多個城鎮學校裡,有7.2萬的農村走讀學生每年花839元的交通費用。僅此一項就佔家庭年收入的10%。
同時,還有近20萬學生的人均食宿費為1658元,對其中六分之一的人來說,這相當於家庭年收入的30%。超過義務教育階段後,費用更是誇張。無數優秀的農家學子被高中拒之門外,只因為學費和生活費,足有全家收入的20倍之多。
打著火把在鄉間求學的留守兒童 / 視覺中國
供養孩子讀書,成了支持農民進城務工的重要動力。如果孩子還在襁褓之中,家中往往只有父親外出掙錢。可當孩子進入學齡期,父母雙方均外出打工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因為農民工們深知,如果不外出打工,不僅家庭難以維繫,孩子讀書改變命運的可能也消散於無。農民工的年收入達到了48120元,比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36396元還高出不少,更是農民收入的近四倍。為了家庭,為了孩子,有2.87億人加入了農民工隊伍。
得益於此,許多農村孩子才有了生活的希望。留守兒童能夠繼續接受教育,健康狀況得到了保證。家庭收入與學齡兒童的健康狀況密切相關。收入增加,父母能給孩子提供更好的飲食條件。正因此,留守兒童的健康狀況並不如大眾所想的那麼糟糕,相反還要好過父母均在家的農村兒童。
史丹福大學在中國開展了農村教育行動計劃,志在為中國營養、健康和教育政策提供制定和改進建議。該項目把父母都在家的農村兒童和父母外出的留守兒童進行比較後,發現貧困地區的留守兒童在營養、健康和教育等方面表現不弱甚至強於非留守兒童。
與非留守兒童相比,留守兒童的發育狀況較好,其BMI(身體質量指數)也高於前者。就連腸道蠕蟲感染率也比前者低了14%。同時,由於家庭收入較高,留守兒童生病時更敢走進醫院求診。與父母留在家鄉的兒童相比,留守兒童的家庭收入超過平均水平後,其獲得就醫機會的概率會增加69%。
但留守兒童依然是弱勢群體。
留守兒童膽怯地躲在椅子後 / 視覺中國
與城市的孩子相比,他們在同村夥伴前引以為傲的身體素質不值一提。城市兒童的平均身高為148釐米,但留守兒童的只有146釐米。而且,留守兒童的體重和身體質量指數也遠低於城市兒童。留守兒童還有許多不健康的生活習慣,嚴重危害健康。
超過九成的留守兒童明白學習的重要性,但學業成績依然堪憂。這一群體中不少人自認學習成績低下;絕大多數留守兒童的成績劇烈下滑。
面對慘澹的現實,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也面臨危機。經常無緣無故感到煩躁、孤獨、和悶悶不樂的比例都近半。而非留守兒童中出現這些問題的比例明顯較低。
這些痛楚,留守兒童的父母並非不知情。
想帶進城卻不能
父母陪伴上的差異,造就了留守兒童和隨遷兒童截然不同的命運。
受城市飲食習慣的影響,隨遷兒童的父母注重飲食均衡,增加肉類和果蔬的攝入。而留守兒童多由爺爺奶奶照顧,缺衣少食。隨遷的兒童比留守的更健康。其身體消瘦率和營養不良率,持平甚至略低於城市兒童,遠遠優於留守兒童。
四川,留守兒童在寬大的衣服下顯得非常瘦小 / 視覺中國
與流出地相比,他們的平均教育投入高14%。去了北上廣後,每學期的教育投入更是高達900元。無疑,進城讀書對留守兒童更有利。
想讓留守兒童擺脫困境,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讓孩子進城與父母生活。外出打工的父母雖然無法用數字量化將孩子帶出來的好處,但也本能地希望將孩子帶過來。畢竟,有近兩成的人在家鄉找不到可以託付孩子的人,有79.1%的人認為將孩子帶過來可以更好地照顧他們。
可見,留守兒童的父母也想與孩子在城市中團圓。但在某問答社區中,有人把造成留守兒童悲劇的矛頭對準了他們的父母,稱之為「不合格的底層」。
農民工露宿街頭 / 視覺中國
所謂的不合格父母,是在工地上三班倒回不了家的父親,是忙著開小店無暇接送子女的母親。在一個個答案的描述中,這些父母利慾薰心、失去人性,只顧賺大城市的錢,卻不管自己的孩子。
但答主們沒有考慮的是,不是因為窮,這些父母怎麼會出來討生活,怎麼會每天將自己埋葬在工作場所。在城市中務工的父母,不把孩子帶進來的理由,同樣是窮。
隨遷兒童的家庭比留守兒童的家庭,年開支要高11000元,約佔年開支的39%。但大部分農民工很難賺出這部分錢。
在司法部門的幫助下,農民工討到了薪水 / 視覺中國
一方面,進城農民工的教育程度不高,無法在人力市場中爭取更高的價格,難以短時間內提高收入。在中國,受教育年限每增加一年,城鎮居民的收入平均增加0.126%。而農民工中擁有大專及以上學歷的人只有9.4%,何談用人力資本來承擔子女隨遷的費用?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學歷低的父母,母親擁有大專以上的學歷的子女,隨遷的機率幾乎翻一倍;而父親擁有大專以上學歷,則讓子女隨遷機率暴增近兩倍。
另一方面,體力勞動為主的農民工缺乏薪資提升的空間。平均來看,農民工勞動時間每增加100小時,收入提高6%。但目前,男性農民工的年勞動時間已高達2620-2800小時,女性稍弱,也達到1614-1986小時。指望延長工時增加收入並不現實。
農民工在玻璃外牆上作業 / 視覺中國
所以,在指責留守兒童的父母不把他們帶進城前,別忙著誅心。將心比心問問自己,哪個父母不疼兒?
被學校卡在城外
對外出打工的父母來說,想與孩子團聚困難重重。最現實的問題就是教育問題。在問及為什麼不帶孩子進城讀書時,27.54%的農民工表示進不去學校,同時還有70.29%的人是因為上學的費用過高。
按照教育市場的配比,如果要進城讀書,約一成的隨遷兒童要進入私立學校和打工子弟學校。但這兩者並不能照顧到農民工的需求。
2018年1月1日,河南安陽的一名留守兒童 / 視覺中國
私立學校突出貴价。在上海,學費最低的私立小學,一年也要萬餘元。這一數字對農民工並不友好。即便如此,這樣的學校也沒有多少所,很難輪到隨遷兒童。
殘存不多的打工子弟學校很難招攬來學生。打工子弟學校大部分沒有辦學許可,處在朝不保夕的灰色地帶。家長不願意把孩子送進一個隨時被拆遷的學校而失學。
同時,這種公益性質突出的學校,幾乎是教學質量低下的同義詞。在標準化測驗中,上海學生的數學成績均分65.3分,打工子弟學校的學生僅能拿到46.3分。這並不是天賦的差距所致。當隨遷兒童得到同樣多的教育資源時,分數上的差距迅速縮小。因此,只有45%的隨遷兒童家長,認為它比家鄉落後的學校強。
公立學校倒是沒有天價的學費,教學質量不算差。但就讀之前,隨遷兒童的家長要解決兩大難題:居住證和錢。
上海,非本地戶籍的居民想讓子女進公立學校,就要提供上海居住證。辦理條件只有兩條,合法穩定的住所和繳納半年社保。但農民工很難滿足。上海有900萬農民工,其中繳納社保中養老保險的僅有352萬,繳納醫療保險的僅有291萬,繳納失業保險的更少,只有58萬。僅靠社保一條就卡掉了無數留守兒童進城的夢。
外來人口的女子想在公立學校就讀,名義上還要「自願」交一筆「贊助費」。但實際情況是。在農民工平均月薪783元的2004年,交500元以內贊助費的比例足有47.39%,四分之一的人要交500-5000元不等的贊助費。甚至還有4.27%的人交了超過5000元。
湖南邵陽,留守兒童在破爛的學校中學習 / 視覺中國
儘管早在2006 年,國務院就發布了《關於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強調公立學校不準對農民工子女加收借讀費和其它費用。但許多學校依然巧立名目,變著法子收取,美其名曰「捐資助辦學」。
至此,留守兒童進城讀書的一扇扇門被合上。
沒有哪個父母願意在子女的成長中缺席。但殘酷的現實逼得留守兒童的父母,做出了一個又一個無奈的選擇。
不離開家鄉,生活無法維繫;離開家鄉,孩子缺少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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