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雲報導
《三體》的作者劉慈欣曾說過:沒有任何一種文學與科學如此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科幻的靈魂是科學。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科幻小說寫作一時興盛,科幻作者大多是職業科學家,他們的作品內容一般而言是創作者用幻想藝術的形式,基於科學現實對未來的大膽想像,表現科學技術遠景或社會發展對人類影響。
在我們身處的數位化時代,科技發展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歷史時期都來得更加迅猛,科技化的表達正在顛覆人類認知世界的基礎,深刻地影響了文化和藝術, 一些在科幻小說、影視劇中出現的事件和現象正逐一變為現實,虛擬和現實的邊界變得越來越模糊,讓我們的生活具有了幾分魔幻的味道。
2020中國科幻大會上,《2020年中國科幻產業報告》發布,此次報告主要統計了四大產業:閱讀、影視、遊戲和周邊產品。據報告統計,2019年,中國科幻平穩地向上發展,全年產業總值658.71億元,比2018年的456.35億元增長逾200億元。
作家劉慈欣
受疫情影響,2020年實體圖書銷售遭受重創,網絡渠道銷量上漲,上半年科幻圖書總碼洋約為6.8億元,同比下降30%左右,同期整體新書出版種數同比降幅達28%。但上半年數字閱讀和有聲閱讀市場均有大幅增長。
總體看來,2020年上半年科幻閱讀市場總規模約12.5億元,同比下降9.40%;而從現象級網劇的數量和社會影響力來看,2020年的科幻網劇較2019年有大幅提升,總產值可能會接近2018年的30億。
綜上可見,如今科幻文學、影視劇、藝術已然成為熱門話題,其周邊產品亦圈粉不少,很多人都在認真思考這一問題:科幻作品如此受關注,中國科幻的黃金年代是否已再次來臨?未來,中國科幻產業會迎來大爆發嗎?
由此引發的進一步思考是:科學與科幻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它們在多大程度上相互影響?它們的界限在哪裡?
2020年11月20日下午3點半,由騰訊社會研究中心主辦的第五屆騰雲峰會」流動的邊界」在北京開啟, 著名科幻作家陳楸帆與天體物理學家、香港大學太空研究實驗室執行主任蘇萌、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吳巖,以「科學科幻科技的關係、科幻對現實的影響、以及人類想像力的重要性」等話題展開了熱烈而深入的研討,吸引了廣大熱愛科學發明和科幻文學的年輕群體的關注。
著名科幻作家陳楸帆
陳楸帆:科學、技術與科幻三者之間是相互融合、促進、激發的複雜關係
《人類簡史》作者尤爾瓦赫拉利說,科幻是當下最為重要的一種文學的類型。《星球大戰》、《星際迷航》和《2001太空漫遊》這三部科幻作品的共同點都關於人類如何走出地球去探索未知的星系,走向宇宙深處去接觸更多的文明形態,並隨之引發種種故事,它們對陳楸帆影響至深。他認為,科幻帶給人們一種原初的震撼與感動,它嘗試去解答最根本也是最終極的哲學命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三者之間究竟誰激發了誰?誰推動了誰?這就像雞生蛋、蛋生雞的故事一樣,沒有絕對的先來後到,或者誰主、誰次、誰輕、誰重的問題。」
目前中國科幻創作處於新的高峰,人們可以看到,大量日新月異的技術已從科幻作品中走人類的日常生活,比如人工智慧、基因編輯、太空探索、量子計算等。在與魔法無異的新技術面前,科幻嘗試用故事去探索、表達人類自身的位置、價值,以及未來應往何處。「這也正好應合了『騰雲·文化周』的主題『流動的邊界』,科幻是試圖將文學等不同媒介與科技和科學的發展邊界予以打破、交融從而產生新的能量和想像的一種創作 。」
陳楸帆以創作者角度列舉了大量實例佐證他的觀點——
劉慈欣所著《三體》三部曲有大量關於科學、科技的呈現,天體物理、量子、數學,以及對宇宙社會學的想像與描述。「許多中國讀者從《三體》開始,對科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現實中,李淼借著《三體》的熱度及時推出《三體中的物理學》著作,幫助更多讀者從閱讀科幻開始,進入更為廣闊的科學探索領域;
儒勒·凡爾納系列經典作品《海底兩萬裡》《從地球到月球》《格蘭特船長的兒女》《神秘島》等融合了古典時期的科學知識、博物學,《海底兩萬裡》啟發了一位名為賽蒙雷克的年輕工程師,他從這部作品中描寫的鸚鵡螺號得到靈感,設計出第一艘現代潛水艇原型;
1968年的《2001太空漫遊》裡的平板電腦已具有打電話、看報紙、看視頻等功能,成為幾十年後人們所熟悉蘋果、三星等公司推了的平板電腦產品的原型;
香港大學太空研究實驗室執行主任蘇萌
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風靡一時的系列電視劇和劇場版《星際迷航》,到目前為止還在被不斷翻新,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再創作。它講述不同種族、膚色的人類和不同生命形態以及來自不同星球的生物聚集在一艘名為「企業號」的太空船上,形成了一支多元化、多樣性的團隊,航行至太空深處探索宇宙的秘密。太空船上所有成員都擁有一臺可隨時與其他船員進行溝通的可攜式通訊設備,而這一設備啟發了早期摩託羅拉的工程師Martin Cooper,他後來成為手機、行動電話發明創造者。
阿西莫夫在1938年到1946年間創作的《鋼穴》《我與機器人》等系列作品,主要討論機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後來學術界才出現阿蘭圖靈的論文《機器能夠思考嗎?》,及至1956年,美國達特茅斯會議首次提出「人工智慧」的概念……
在著名科幻作家、全球華人科幻作家協會(CSFA)會長陳楸帆看來,正在越來越完善的VR虛擬實境技術,與科幻小說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1962年的科幻作品《皮格馬利翁的眼鏡裡》想像了這樣一種未來:當你戴上眼鏡,就可以看到現實世界裡不存在的物體,聽到一些聲音,聞到氣味。這些想像經由軍方實驗室變成了一個現實的原型機,在經過任天堂、索尼等公司幾代技術革新後,到2000年左右,新一輪網際網路熱潮把這種技術革命推向新的高潮,最後由Ocular公司做出了這樣的一個商業化的原型機。
「Ocular最初的創始人lucky Palmer從前兩年被史匹柏翻拍成大電影的科幻作品《Ready Player One》(《頭號玩家》)中大受啟發,小說裡所有關於VR的想像,包括眼鏡、衣服、可模擬行走的萬向輪,都成為現實。」據了解,Ocular後來成立了Ocular Swift VR公司,他會給每一個新員工發一本《Ready Player One》,甚至曾把原作者邀請到公司培訓員工。而許多矽谷的創業者、研發人員都深受科幻的影響,從中汲取靈感和養料。
如陳楸帆所說,科幻、科學、技術三者之間有一種互相纏繞、促進的關係。從現實層面來看,科幻文化與科技創新如同面鏡子的兩面,它們互相折射、投影出與彼此有關的想像,乃至於到達了當前這樣一個節點:1997年,IBM超級計算機深藍打敗了卡斯帕羅夫;前兩年,機器人Alpha Go擊敗李世石,成為圍棋冠軍。「雖然不能說是科幻小說直接促成了科技的進步或科學研究上的突破,但我相信想像性的火種必然給科學家、研究者帶來了一些非常深遠的影響。在科幻創作中,當我查閱海量科學文獻或論文時,我發現要把大膽狂野的想像付諸現實遠比想像本身要艱難許多倍,這讓我對科研工作者產生了由衷的欽佩。」
最後,陳楸帆表示,也許科幻能做的是引起人們對於自然、宇宙、人類自身的好奇心和求知慾,許多青少年經由科幻作品對科學探索產生興趣,可能日後會成為一名科學或科研工作者,這是一種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以一個更長的時間尺度在改變科學前進的方向。技術是科學的延伸,從落地的層面與科幻距離更近。在這一點上,陳楸帆與蘇萌達成了共識。
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吳巖
蘇萌:科幻與科學都以what if的假想,引領人們走向更美好的世界
在當天的論壇上,天體物理學家、香港大學太空研究實驗室執行主任蘇萌從科學技術的發展、天文學,特別是從他自己所從事的天文學領域闡述了科幻、科學與想像力之間關係。他說,科學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人類的科技能力,是科技能力水平的一種展示。這也意味著,當今的科技能力會極大影響社會在各個層面的發展,未來五到十年的發展在極大程度上將取決於科學發展的方向,以及資源投入的方向。
「我覺得,超過十年就很難由今天的科技來進行一個相對準確的預判,社會長線發展的方向一定是由人類文明發展本身的原動力和人類希望發展的方向這種意願來決定。科技是基於人類發展意願主線上的一個支撐,是人類的一個能力,一個抓手。」
就科學與技術之間的關係,蘇萌談到,文明或社會發展早期,人類對於科學、技術的邊界,從認知層面和工具製造層面並不清晰,那時人類關心的是認知世界的時候創造出來了什麼東西?人類的創造力、想像力導致了人類自身具備了什麼樣的能力?但人類文明發展至今天,高新技術、高科技很大程度上要仰仗曾經的科學的發展,和現在的科學知識體系在過去長時間積累的架構,所以技術很難脫胎於科學獨立存在。
科幻作品一直在問一個問題:「what if」,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將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這個問題也是不停推動科學發展的主要邏輯線索,這是科學與科幻的共通點。
騰雲文化周之「科學科幻科技的關係」專場
蘇萌認為,科幻的價值是多元、多維護度的,最關鍵的價值觀在於它指引著人類文明發展的方向。科幻本質上是人們基於現在所能收集到的信息、基於科學,對未來的預測、預判、期待——事情還沒發生,而人們想像著它在未來怎樣發生。「儒勒·凡爾納在一百多年前問『人類飛上月球會發生什麼』,這就是他所有科幻創作的架構。比如,『假使我們看到外星文明,與外星人接觸,會發生什麼』,這個問題將引發無窮的想像,這些想像可以詼諧、可以美好,也可以與我們對文明的反思相關。」
同樣,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作品《流浪地球》提出了一個引發諸多觀影者、科學愛好者熱議的話題:假使我們要逃離地球,會發生什麼?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基於對科學和現實的理解去展開充分的暢想:如果有一天地球真的出現了危機,人類應該如何去面對?人類文明的未來會是怎樣?人類是否有足夠的勇氣離開太陽系?還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可能幾乎所有觀眾終其一生都不會去問、去思考這樣的問題,但通過《流浪地球》這樣的科幻作品,大家開始基於人類命運共同體、人類文明就此展開想像,因為大家所說的未來就是人類文明以及全人類的未來。」蘇萌說。
蘇萌進一步闡述科幻帶來的影響。他說,科幻能在這個時代綻放,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認可科幻這一形態,不管是文學作品還是影視作品,科幻的價值就在於科學群體之外、從不關心科學的人們由於對科幻作品的興趣開始思考科學問題,感知科學可能會給人類帶來怎樣的未來,造成什麼樣可能的影響。就像很多讀者因為看了《三體》,專程跑去問他什麼是引力波。「他們可能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會與物理學發生關係。科幻已經讓更多的人能夠接納曾經很排斥的一種思維方式或知識體系,所以我覺得科幻特別有用的。」
事實上,一百多年以來,科幻在不斷地以what if的假想方式,提出類似『文明向前推進會發生什麼』,啟發人們開展美好的、大膽的或具有警示意義的暢想,引領人們走向一個越來越美好的世界。
吳巖:中國的00後、新生代對於科幻的熱望遠超前幾代人
就陳楸帆所舉的眾多科幻作品給予科研發明創造以靈感的案例,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科幻作家吳巖認為,更準確來說,這些案例呈現的是技術和未來之間的關係。他引述了一位學者的觀點:在一個沒有科學的文明裡面,人們通過摸索建構自己的生活,技術是生活的一個展現,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種生活方式。
對於什麼是科幻,吳巖比較認同劉慈欣曾在多個場合對科幻的說法:科幻是什麼?它是作品裡表達的意思,沒有其他含義。於吳巖而言,科幻作品背後是科學思維,是科研的延續,科學能夠看到未來。科幻在某種程度上,更大的意義在於它是一種改變當前短視、沒有真正回顧過去展望未來的狀態很好的工具。
「中國從1902年就在思考科幻與科學的關係。建國以後,作家們吸納了其他國家的創作觀念,比如,蘇聯要求科幻作品要寫出科學家腦子裡的想法,不要別按作者自己的想法去創作。周作人在一九二幾年曾寫過一篇談論科學小說的文章,內容涉及科學小說思維,它帶給讀者的東西到底應該是什麼,它和兒童文學、童話等作品之間的差別。老舍先生、鄭文光講過火星探險,到劉慈欣創作出《三體》,這些作品背後都是科學思維。」吳巖希望讀者們都能夠回望科幻史、科學史以及中國的發展歷史,可能會收穫更多。
吳巖認為,科幻的核心是兩個詞語:未來和想像力。1959年出版的有關未來的暢銷書《科學家談二十一世紀》由郭沫若先生作序,華羅庚、茅以升等著名科學家都是該書作者之一。1961年出版的青少年讀本《在未來的田野上》,亦明確表明未來是一種現實的引導。「2020年我們自己出了一本書,把科學幻想編輯成中小學教材,以便它能被更好地傳播。」
在南方科技大學,吳巖創建的科學人類想像力研究中心有三個特別之處:1、設立了人文天文臺。其原因是吳巖認為科學和人文之間分道揚鑣最早就是從天文開始,而科幻文學大概40%以上的主題與天文、外太空探索有關。2、設立了腦科學實驗室。「我們在研究想像力最基礎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可能與個體的心理有關,這也是我們想研究、發現的方向。」3、設立了科幻創意實驗室。吳巖解釋說,科幻創意實驗室的目的在於把科幻做成各種各樣的、豐富的文化形式,讓中國文化生根發芽。「因為中國的00後、新生代是浸淫在科幻作品裡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對於科幻的熱望遠遠高過前幾代人。」
進一步談及科幻與科學的關係,吳巖表示,科學也存在盲點,並因此在很多方面看不到未來,這時科幻作品就具有了非常重要的意義。作為一名教育者,他從歷史上追根溯源,認為科幻是在科學技術更多地沁入生活的過程中,可能那些更敏銳的人們將覺察到、感受到科技帶來的負面體驗寫成了文本的結果。
「到今天為止,我們仍然面臨同樣的情形,誰對這個科學的現實、對未來的變化有更多的感受,誰就能寫出好的科幻。」他指出,科學和科幻可能遠遠不是一件事情,可能完全不是相輔相成的關係,科幻可能只是一個抵抗時代發展的產物,但恰恰由於這種抵抗,使人們認識到更多,而促進時代的發展。
不過,現如今科學、技術、科幻、文學、藝術之間的邊界似乎已被破壞,這與高速發展的資訊時代有關。某一天,當人類社會的發展過渡到一個相對平穩的階段,這種流動的邊界也許會稍微變得固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