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譯林出版社日前出版由現供職於美國堪薩斯大學自然歷史博物館暨生物多樣性研究所的苗德歲教授翻譯的《物種起源》。在前不久舉行的「新譯《物種起源》出版沙龍」上,中科院院士、瑞典皇家科學院外籍院士張彌曼教授,中科院院士、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周忠和教授對這一新譯給予了高度評價,苗德歲教授做了精彩發言,講述了《物種起源》及其新譯本背後的故事。作為經典名著,《物種起源》在國內已有很多譯本,現在還有必要重譯嗎?在達爾文生前,《物種起源》總共出版了6版,以前國內均選擇最後一版翻譯,苗德歲則選擇了第二版進行翻譯,這是為什麼?關於達爾文和《物種起源》,國際上有哪些新的研究進展?苗德歲在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中傳達了很多新信息,現我們整理成文(參考了書中「譯者序」等文字),以饗廣大讀者。
翻譯緣起
最開始譯林出版社的編輯黃穎女士找到周忠和院士,忠和向出版社推薦了我,但我幾乎未加思索便婉拒了。為什麼呢?因為我知道,翻譯《物種起源》將是一件太過艱巨的任務。黃穎是我南大的校友,她很有堅持精神,也很有策略,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保持著郵件聯繫。2010年暑假我去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訪問,她提出請我吃頓飯。飯局上還有時任譯林出版社人文社科編輯部主任的李瑞華先生(現為譯林出版社副社長)。席間,他們也沒觸及翻譯《物種起源》話題,只是希望我有暇時,可以給他們推薦甚或翻譯一些國外的好書。幾個月後的聖誕節前夕,小黃給我發郵件說,她又找了別的譯者,但是感覺譯文還是沒有達到他們期望的水準。她說,如果世界上有一本書值得翻譯的話,還有比《物種起源》更值得你親自翻譯的嗎?她又給我戴高帽子,說如果在華語世界有一個能翻譯這本書的人,除了苗公您,還能找到誰?高帽子加激將法,讓我如何拒絕?我馬上回郵件說,就憑你這句話,這活兒我接了。郵件一發出去,我就後悔了,但是你知道電子郵件可以send,但沒有un-send鍵。我只能硬著頭皮投入這項工作了。
偉大的《物種起源》
我在譯序裡說:「名著如同名人,對其評頭論足者多,而對其親閱親知者少。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便是這一現象的顯明例子之一。」據我的觀察,即使相關領域的科研人員,也大多無暇通讀或精讀這部著作。所以我常跟年輕朋友們說,儘管你們現在壓力很大,要追蹤前沿,要發表文章,但還是要看一些「閒書」,因為這樣的閱讀在你以後的研究中會給你想像不到的啟發和靈感,像《物種起源》這樣的名著尤其如此。
《物種起源》是少數幾本可以稱得上改變了世界的書,這樣的書還有大家熟悉的《聖經》,馬克思的《資本論》等等,它是這一級別的名著。《物種起源》發表到現在已經155年了,儘管生物學、地學有很多新的進展,但達爾文所建立的理論框架依然巍然矗立,它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現在的很多學科,像生物地理學、動物行為學、生態學等等,儘管達爾文的時代還沒有這些學科的名字,但是達爾文這本書已經為這些學科打下了基礎。再過150年,這本書也不會過時。我在翻譯和研究的過程中,確實對達爾文崇拜得五體投地。達爾文那時並沒有我們今天這樣的研究條件和知識基礎,他能夠寫出這樣一部偉大的著作,太了不起了。
為什麼選擇第二版
為什麼選擇第二版為翻譯底本呢?達爾文生前,《物種起源》共出版了6個版本,其中第一版和第二版相隔時間很近。按照達爾文本人的說法,第一版是1859年11月24日出版,第二版是1860年1月7日出版;達爾文研究專家派克漢姆查閱了該書出版社的出版記錄,則認為第一版是1859年11月26日出版,第二版是1859年12月26日出版。也就是說,第一版和第二版相隔只有一個半月或一個整月的時間。第二版甚至沒有經過重新排版,相比第一版的改動也很少。根據派克漢姆的研究,達爾文在第二版中刪除了9個句子,新增了30個句子,此外還有一些印刷、標點符號、拼寫、語法、措辭等方面錯誤的更正。在其後十二年間的第三(1861)、第四 (1866)、第五(1866)、第六(1872)版中,尤其是自第四版開始,達爾文為了應對別人的批評,做了大量修改,以至於第六版的篇幅比第一、二版多出了三分之一。正如我在「版本說明」中所寫,「限於當時的認識水平,那些對他的批評很多是錯誤的,而他的答覆往往也是錯誤的」。譬如他越來越求助於拉馬克「獲得性性狀的遺傳」的觀點,這就偏離了他原先正確的立場。鑑於此,當今的生物學家以及達爾文研究者們,大都垂青與推重第一版;而近二十年來,西方各出版社重新印行的,也多為第一版。然而,牛津大學出版社的「牛津世界經典叢書」的1996年版以及2008年版,卻都採用了第二版,理由很簡單:與第一版相比,它糾正了一些明顯的錯訛,但總體上沒有什麼大的改動。最終,我採用了「牛津世界經典叢書」2008年版為翻譯底本。
也許更好的選擇是第一版
但我現在又稍微有點後悔,也許還是應該翻譯第一版。為什麼呢?第一版出來一個月(或者一個半月),達爾文就向宗教界做出了妥協,第二版所做的改動就體現了這些妥協。比如說卷首引語(國內其他譯本都沒有譯),第一版裡面卷首引語只有第一段和第三段,第二段是第二版加上去的。這段引語出自巴特勒《啟示宗教之類比》,其中寫道:「……所謂『自然的』事物則需要或預先假定有一個智能的實體不時地或在預定的時段進行幹預,使之保持其特性。」你可以看到,這裡有取悅於宗教界的意思。還有全書結尾處寫道,「生命及其蘊含之力能,最初由造物主注入到寥寥幾個或單個類型之中」,第一版是沒有「由造物主」幾個字的。另外書中還有一處,引用了宗教人士Charles Kinsley給他的信中的話,說是他注意到達爾文對宗教情感的尊重,這也是第二版新增的。這三處,應該都是違心的讓步。所以,原耶魯大學研究生院院長、著名的達爾文學者Keith Thomason曾在「The American Scientist」的專欄文章中指出:若是在科學經典著作中舉出修訂版不如初始版本的例子的話,那麼《物種起源》便是經典的一例。甚至可以說,《物種起源》的修訂是一版不如一版。
《物種起源》一版不如一版
為什麼說《物種起源》一版不如一版呢?舉兩個例子。一個是遺傳機制問題。達爾文知道有遺傳這回事,小孩子生下來像爸爸,這就是遺傳,達爾文也知道有變異,但是究竟遺傳是怎樣進行的,變異又是怎麼回事,他不知道,這困惑了他一生。有人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他就試圖給出自己的回答,並寫在了後面各版裡,現在看來,這些回答都不正確,可以說毫無意義。
還有地球年齡問題。著名物理學家開爾文(Lord Calvin)提出,說你講生物的演變是漸變的,這個過程非常緩慢,地球的年齡有沒有提供足夠的時間讓生物從無到有,並演化成今天這個模樣呢?這個問題又讓達爾文手忙腳亂,到處找地球年齡方面的證據。開爾文提出地球年齡為一億年,現在我們都知道,地球年齡遠長於此,所以有足夠的時間供生物演化。達爾文在這個問題上花費很多筆墨,現在看來也都是多餘的。而且,這些增補打亂了第一版結構的嚴謹,邏輯的縝密,行文的流暢。所以在今天,大家基本上都不看第六版了。
《物種起源》的語言
關於《物種起源》的研究一直是學界熱點,其中有的研究對其語言特點和文學性有深入討論。當時寫作的時候,達爾文既要考慮要說服科學界的人,又要說服大眾,而且當時是科學發展的初期,不像我們現在有很多專業術語,有很多jargons,所以達爾文在書裡用的是彌爾頓和莎士比亞的語言,非常典雅。有人說,看到《物種起源》,就看到了Charles Dick-ens的George Eliot 的影子以及George Eliot 的Middlemarch的影子。這就是說他使用的完全是文學語言,非常美。但這個文學語言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對今天的人們來說,並不好懂。
達爾文的「四怕」
達爾文的一生有「四怕」。一怕觸犯宗教,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寫出來之後,等了20年才發表。第二他很愛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艾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結婚之前,他跟艾瑪說不信仰(上帝),艾瑪說只要我們相愛就行,但是我們今後不會在天堂相見的,正因為如此,他非常不希望傷及艾瑪的宗教情感。第三怕與人論爭,不願陷入曠日持久的論戰。第四怕是最莫名其妙的,他一直沒有經濟安全感。他是富二代,家裡極為富有。他讓大兒子學金融,讓他管家、投資。他稿費也賺了不少。他跟艾瑪結婚的時候,艾瑪家的陪嫁和他爸爸給他留的錢已經很多,到他去世時,他的家產相當於現在2700萬英鎊,天文數字。有人說他當時要是僱一個年輕的懂德文的助手的話,就不會一直被遺傳和變異法則所困擾,因為那時德國的孟德爾已經搞清楚了遺傳的機制,並發表了論文,如果有一個懂德文的助手,也許他就能在生前接觸到孟德爾的發現了,可是他連個助手都不請,很摳門兒。
進化論與宗教的關係
儘管達爾文的宗教信仰很早就產生了動搖,但是你要注意,達爾文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無神論者。他說自己是不可知論者(agnostic)。而且宗教和科學,神學和科學,現在國外大家基本上達到一個共識:它們是屬於兩個不同的範疇(sphere)的東西。宗教是信仰,科學是科學。引人注目的是,當今英國著名的古生物學家Conway Morris,現在是天主教的科學家代言人。他研究生命起源,現在他相信生命起源是神創的。像諾貝爾獎得主Berkeley等很多一流科學家也都是信教的。進化論與宗教的關係在歐洲不太成問題,但美國的情況有些特殊,美國的原教旨主義者很有勢力,很保守,你到歐洲問大家信不信進化論,大家都信進化論,即便他信教,他也相信進化論。美國不一樣,美國有33%的人因為宗教原因不信進化論。
馬克思贈書給達爾文遭拒?
有一個說法,馬克思要把《資本論》獻給達爾文,但達爾文拒絕了。這是誤傳。在《物種起源》出版之後,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三卷剛好出版,馬克思就籤了名送給達爾文,是德文版,這本書現在還在達爾文故居的書櫥裡。後來,馬克思的女婿寫了一本書,要獻給達爾文,達爾文沒理。馬克思把書獻給達爾文遭拒這個說法流傳很廣,很多書裡都寫了這件軼事,但這純屬張冠李戴的誤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