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來,中國美學外取諸近代以來西方思想學說,近承本土民族精神和思想材料,以理論現代性建構意向,明確標示「美學中國」繼往開來的信念。民族國家的振興期待,社會文化的重建願望,民眾自覺意識的熱情呼喚,大眾生活幸福的現實設計……思想的巨大激情演繹出美學的理論藍圖,規劃了20世紀的中國美學的現代闡釋形式。今天,面對「百年中國美學」這個在學術史上有著充分反省意義的話題,我們不能不首先注意到:
「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學術胸懷和「拿來主義」的理論態度,乃是20世紀中國美學踐行「門戶開放」的學術策略,也是中國美學現代性建構的思維基點。從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到朱光潛《詩論》,直至最近二十多年裡許多有關中國文藝、中國古典美學的解析和圓說,都有這樣或那樣的「西學」龐大身影;西方美學不僅是百年中國美學的理論奠基石,更是扶持理論的「砌牆磚」。而這一態勢的形成,一方面同中國美學家急欲實現美學的現代建構聯繫在一起:在中國美學的現代性路向中,「西方」首先作為一種體現了某種先在必然性的理論話語而出現,它隨著美學研究的逐漸推進而最終擴大為整個中國美學百年建構中的自覺。另一方面,這一態勢的發展也是整個20世紀中國文化現代性實踐的特殊理論表現:當文化的現代性思考和追求直接以西方理性文明為楷模,作為文化理想之精神先鋒的學術活動,必定在社會意識形態層面突出肯定了「西方」的價值以及它的學理呈現方式。因此,把美學的學術眼光投向西方的天空,不僅僅是出於理論的目的,同時也再現了20世紀中國文化的實踐態度和價值準則。
理論上的「審美本質主義」特徵,不僅是一種堅定的學理精神,而且作為一種文化理想,深深植根於百年中國美學演進中,既規範了美學的理論建構,也強化著百年來中國美學家的學術和人生抱負,成為美學衡量自身也評判生活的最基本尺度。它的具體理論表現,一是通過對認識論問題的「本體化」置換,全面突出審美、藝術和社會認識功能,強調全部人生、社會問題的解決必須置於這種審美、藝術能力的全面展開之上;二是圍繞社會、人生的「審美化」改造,把對於審美、藝術本質的理解定位在人性自由解放、人格美化提升,突出了美學的人文考察特性;三是從理性上規定生活與審美的直接關聯,並進一步推及生活本質的展開維度,確定生命活動的價值合理性;四是以「美」的純粹性和唯一性來規範藝術存在的本體特性,使美學對於藝術價值的闡釋直接回歸「美是什麼」問題的形而上辯護。可以認為,正是在「審美本質主義」的支配下,「審美救世主義」的理想情懷主宰了百年中國美學的學術實踐。美學總是把對於社會人生問題的認識當作具有充足理由律的生命本體論來對待,試圖以此實現現實生活與人生經驗的精神療治,而美學家也往往樂於充當這樣的「精神醫生」。就像當年蔡元培寄希望於「以美育代宗教」,百年來,中國美學常常把自己的理論思路最後定格在審美(藝術)教育的認識與實踐過程方面,這其中便很能反映出一種「救世」的審美人生觀。至於人們議論紛紛的20世紀80年代「美學熱」以及美學「泛化」現象,也同樣證明了這種審美本質主義的影響及其必然發展:一旦人們把「美(藝術)」當作生命價值本體加以確認,美學也就成了可以包容一切、判斷一切、確定一切且無往不勝的理論。
今天,對於百年中國美學現代性建構中的這兩個基本方面,我們不僅要從學術史最基本的材料方面進行具體分析,而且應從一個世紀以來中國文化的特定價值語境去作考察,才能對其中暴露出來的問題和困惑有一個清醒的把握。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進一步對與之直接關聯的幾個重要問題,如:中國美學現代性建構的真實意味是什麼,中國美學同西方學術思想對話的自身合法性根據何在,如何把握傳統美學承續過程中的現代性轉換矛盾,中國美學的理論重建怎樣才能體現出自身真實的文化功能等,作出合理有效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