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8 15:14 |上觀新聞
外地人初到台州,聞到空氣中鹹濕的海腥味,有點不習慣。但在台州人的嗅覺裡,那不是海腥味,而是鮮味。台州人熱愛家鄉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台州的海鮮實在太豐富太美味了。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台州人的口福真是沒的說,漫長的海岸線保證了台州人一年到頭海鮮不斷。到台州的酒樓吃飯,一樓「點菜房」的玻璃櫃裡、桌板上、地上,到處都是生猛海鮮,任君挑選,活殺現燒。吃完海鮮,喝完啤酒,把嘴一抹,打個響亮而自豪的飽嗝,那叫一個痛快!
海鮮吃多了,說話也難免沾點腥氣,台州人比別的地方的人更喜歡拿海鮮說事,到溫嶺、玉環、椒江等地走走,冷不防就會聽到一連串帶海腥味的俚語、俗話。
台州的魚和台州的人
台州沿海縣市,小孩子開葷必用魚。小女孩要吃鯧魚,寓意長大後,會長鯧魚小嘴,是美人坯子;男孩子則要吃黃魚,黃魚嘴大,寓意嘴闊吃四方,做生意興旺發達。我一朋友的表弟,嘴很大,朋友媽媽老是說這表弟小時候是黃魚開的葷。老一輩講究點的,給孩子開葷還非得買野生的魚不可。
台州人說人嘴小,不說櫻桃小嘴,而是說「鯧魚嘴」。某台州人在電話裡向姐姐介紹新任女友的長相,說她長得比前一任女友漂亮多了,「鯧魚嘴,沙蜂腰」,外地同事聽後幾乎暈倒。鯧魚身材扁平,嘴巴十分小巧,不像胖頭魚之大頭肥唇。不過從美感角度而言,鯧魚嘴畢竟不及櫻桃小嘴之紅潤,鯧魚嘴再小,看上去白慘慘的,讓人產生不了一親芳澤之欲。把女友的櫻桃小嘴說成「鯧魚嘴」,大概也只有台州人了。鯧魚嘴除了指嘴小,還指人食量小。除了「鯧魚嘴」外,還有「蝦皮眼」,是用來說人眼小,也頗為傳神。
某人性格綿軟,或者精神委頓,有氣無力,台州方言形容為「軟潺」,溫嶺人稱為「嫩潺」。潺指的是水潺,體狹長,半透明,前寬後細,灰白光滑,肉質細嫩,全身無刺,僅一根軟骨,又稱龍頭魚、豆腐魚。
別看水潺不起眼,紅燒水潺、鹹菜水潺的味道極佳。台州人把軟弱無能者,一律稱為「軟潺」,頗有輕視之意,亦十分形象。水潺從外形上看,的確柔若無骨,實際上,它鋒利的牙齒吞得下數倍於它身體的海魚,剖水潺時,經常能從它的肚子裡挖出小魚。可見,水潺外形上的軟,很具有蒙蔽性,它的兇殘並不亞於其他的海洋生物。而且水潺不是天生軟綿綿的,剛捕捉上來的新鮮水潺,也是硬邦邦的,與其他魚沒甚區別,死了才變得軟不拉嘰的。所以臨海杜橋和三門沿海一帶的人,言人軟弱無能,一般不說「軟潺」,而是說「死潺」。
海邊人說:「正月雪裡梅,二月桃花鯔,三月鯧魚熬蒜心,四月鰳魚勿刨鱗。」的確,台州南邊縣市的人,誰不知「三鯧四鰳」,農曆三月鯧魚的味道最鮮美,而到了四月,該嘗嘗鮮嫩肥美、口味鮮香的鰳魚了。鰳魚雙眼炯炯、向外凸起,而且眼睛是血紅的,台州人把那些嫉妒人錢財的人稱為鰳魚眼,或者索性就叫「紅眼鰳魚」。而與紅眼鰳魚相對應的,則是「白眼泥螺」——泥螺離開灘涂久了,會泛白。台州人以白眼泥螺比喻自以為是、看不起別人的人。
台州人酒量真好,一頓飯吃下來,在座的不少人喝得滿臉通紅。台州人管這種人叫「紅頭君」。紅頭君是一種頭部發紅的小魚。
蝦蟹鯗魷,都有典故
台州人,太幽默了。
「公」一般是尊稱,老公是私的,卻以「公」稱之。錢是個好東西,所以財神稱為趙公元帥。而台州人用「蝦公」泛指駝背,委實形象不過。我小時候,聽到愛開玩笑的鄰居,把駝背的看門人稱為「蝦公」,以為此人姓夏,跟著叫夏公公。稍大些,才知台州人是以「蝦公」泛指駝背。
我跟朋友到溫嶺釣浜的海灘玩,朋友小資,趁機曬起日光浴,當地人打趣她為「曬鯗」。曬鯗就是把各類用刀剖成片狀的魚晾在竹蓆或竹架上,在大太陽下或陰涼處曬乾或風乾,變成海鮮乾貨。曬鯗是醃製乾貨的一道程序,石塘、松門等海邊漁鎮的男男女女,一到豐收季節,就忙著曬鯗,台州的畫家和剪紙藝術家則把曬鯗當成漁家特有的風情來表現。所以台州人把仰臥或太陽底下曝曬的人也戲稱為「曬鯗」,而在《臨海縣誌》方言欄中,女人互揭隱私也謂之曬鯗。
台州出產鯗,品種頗多,有黃魚鯗、墨魚鯗、烏狼鯗(河豚)、鰻鯗,光是大黃魚鯗就可分瓜鯗、老鯗、潮鯗、無頭鯗、老虎鯗等。台州的鯗名頭很響,是謂臺鯗,尤以溫嶺松門出產的為最。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提到臺鯗時,讚嘆道:「臺鯗好醜不一。出台州松門者為佳,肉軟而鮮肥。生時拆之,便可當作小菜,不必煮食也;用鮮肉同煨,須肉爛時放鯗,否則鯗消化不見矣。」
臺鯗最妙之處在「殺飯」,夏天天氣炎熱,胃口不開,吃什麼都味同嚼蠟,一碗黃魚鯗端上來時,又鹹又鮮,讓人食指大動,一碗飯下肚了,還想再吃一碗。這鯗的誘惑力著實大著呢,鯗頭交給人看管,都有偷吃的嫌疑,何況交給貓看管。所以台州俚語中的「鯗頭交撥貓望」,指用人不當。
除了黃魚鯗、帶魚鯗、鰻魚鯗外,海邊還有各種各樣的鹹魚,海邊人喜食鹹貨,鹹帶魚、龍頭烤都是經過曝醃,極鹹。鹹魚既醃漬,自然復活無望,所以「買鹹魚放生」之舉,用來形容徒勞無益,也指沽名釣譽之舉。
在海鮮中,還有一種最不起眼的東西叫蝦蟣,蝦蟣是海洋浮遊生物,蝦子般大小,舊時貧苦人家以蝦蟣下飯。台州話裡的「爛蝦蟣」,指不值銅鈿的貨物。蝦蟣雖然不起眼,不過亦有人愛極,以為美味無雙。蝦蟣經鹽糟漬而成為蝦醬,味鮮香濃鬱為調味之冠。蝦蟣如此微不足道,自然無法興風作浪,所以台州話裡「蝦蟣作勿起大浪」,指不可改變的事,「蝦蟣作大浪」,指的是不自量力。
台州北邊的山裡人常分不清墨魚、魷魚、章魚、望潮、鮭蛄,他們一律稱為烏賊。海邊的人絕不會搞混這幾者的關係。台州話裡「墨魚笑鮭蛄」,指的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與這句俚語相類似的是「老鴉笑豬烏,勿曉得自己滿身烏」。
台州人喜歡吃蟹,尤其喜歡拿蟹說事,台州人管不死不活、名頭響、卻沒什麼花頭的人叫「死白蟹」,俚語就有「台州府人死白蟹」一說,臨海舊時是千年台州府,此俚語是說生活在千年台州府的人,雖然名頭響噹噹,其實沒大花頭。
一個人做事隨便,無主見,就稱他是「大水蟹」,大水蟹是隨水漂流之蟹。劫奪別人財物的則是「倒殼蟹」。台州人以「空殼蟹」喻外強中乾的人,以「軟殼蟹」喻膽小怕死的人,其實,軟殼蟹不好聽,但軟殼蟹的肉極其細嫩。台州人喜歡拿「蟹血」當口頭禪,言其子虛烏有,因為蟹是沒有血的。醉漢或怒漢的紅臉,謂之「落鑊的紅蟹」。「跛足蝤蠓現成洞」,有傻人傻福的味道。「沙蟹爬進鹽缸裡」,意謂自尋死路。除了這些,還有「討飯人撮死蟹——只只好」和「一隻手抲勿牢兩隻蟹」,意謂做人不要太貪心。
台州人對海鮮太熟悉了,他們喜歡借海鮮說事,有關海鮮的俚語張嘴便來,這些俚語委實形象生動,既入木三分,又接地氣,誰說台州人只有賺錢細胞沒有文學細胞呢?
(原標題:《跟台州人說話,說來說去離不開一樣東西:海鮮》,原作者:王寒。編輯:張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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