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者,天地間一大牧人也;莊子書,山川間一大牧歌也。中國文化中有一種深深的牧歌情結,而莊子便是這種牧歌文化的形上學奠基者。莊子「衣裘褐,食杼慄,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山木》),與獸同群,與鳥同列,他拒絕王侯將相之聘,寧願在天地間作一個逍遙的大牧人。距莊子時代兩千多年後的當代西方,致力于田園牧歌描寫的米蘭·昆德拉寫過這樣一段話:「《創世紀》的開篇寫道,上帝造人是為了讓人統治鳥、魚、牲畜。當然,《創世紀》是人寫的,而不是一匹馬寫的。因此,並不能完全斷定上帝是真的希望人類統治其它生物。更有可能是人類發明了上帝,以便使其篡奪來的對牛馬的支配權合乎神聖法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可以說,這是當代西方文學家的「齊物論」,如果昆德拉讀了莊子的《齊物論》,想必會驚嘆千古之上的知己罷!
東晉高僧之盾說:「莊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鯤鵬。」(《世說新語》)莊子高慧,他在北溟裡牧放大魚,在高空中牧放大鵬,在洞庭之野牧放雀鳥,在草澤之地牧放雉雞……莊子牧放的遠遠不止這些,據筆者不完全統計,莊子書中提到的魚鳥蟲獸大至有這些:水族有魚、鯤、鮒、鰷、鰍、蛙、龜、鱉、蝌蚪;飛禽有鵬、斥鵪、學鳩、鳧、雀、異鵲、黃雀、鵷鶵、鷧鴯、鶴、鵠、烏鳶、大雁、雉、鷦鷯、鵪鶉、鷙、鳳;走獸有:豬(豕)、牛(犢)、羊、馬(驊騮、騏驥)、犬(狗)、狸狌、偃鼠、虎、狼、豹、狐、龍、驪、狙、麋、鹿;蟲類有蝴蝶、蟪蛄、蜩(蟬)、蚊、虻、蜂、蚋、蝨、蝸、蚿、夔、商蚷、螻蟻、螳螂、蛇(姑且以之為蟲類)。莊子,這天地間的大牧人,山川大地在他眸子裡流眄,百萬群生在他筆下婉轉,他欣賞著這一切眾生,這一切眾生任他的詩心化筆牧放,「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馬蹄》)。莊子是不可一世的牧人,他的牧場是不可一世的大地天空,他牧養的眾靈自然也能大滿四野、驚鶩八荒。這裡的鯤魚不知有幾千裡之長,這裡的鵬鳥不知有幾千裡之廣,莊子在他的牧場裡曾釣過一隻大魚:「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於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裡。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製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外物》)這條魚之大,光魚餌就需要五十頭豬,大魚釣上來後,大半個中國都吃魚吃膩了!莊子之為大牧人,能牧放天地山川,能牧養鯤鵬龍蛇,一方面在於他胸次之大,他的胸次正涵養包容著這天地間的一切,此所謂「以道觀之,物無貴賤。」(《秋水》)一方面在於就在於他懂得大自然萬物的生存之道:「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宥》)在宥即自由自在,一任萬物逍遙自放。
莊子之牧,是不牧之牧,莊子的先師老子就說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只是,莊子比其師更有了幾分詩人氣質,對大千萬物更多了幾分熱情,這種熱情不是儒墨的仁義之情,而是詩人對大千萬物的純粹之情,這個牧人如此可愛,他曾牽過一隻受傷的小鹿玩耍,他曾好奇地爬到樹上去看過剛剛孵出的雛兒;他的牧場裡有一群心愛的野雞,每天在沼澤裡覓食,莊子對它們的一啄一飲的姿態非常欣賞:「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養生主》)草澤覓食雖然艱辛,但卻擁有了最寶貴的自由;籠中鳥雖然錦衣玉食,卻失去了廣闊的天地,後人黃梨洲寫過一句詩「野鶴無糧天地寬」,大概源乎此。魯侯養了一隻海鳥,「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所養可謂厚矣,這隻鳥卻悲哀欲絕,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莊子感嘆說:「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逶迤而處。」(《至樂》)後者正是莊子牧養萬物的方法。如此,萬物莫不在其牧場,此牧場承載著一切有情無情。莊子便是這個牧場的主人,他高深莫測的大道還原為天地群生的自在遊放,而他就在其中逍遙自得。
莊子一生只做過漆園吏這樣的小官,其實正如後代的阮籍作步兵校尉是為了喝酒,恐怕莊子在漆園裡當官也因為深愛著那片豐茂的漆樹林吧,而且這個微官不影響他「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刻意》)。漆樹林裡,有鷦鷯飛來飛去,林邊的小河,有野鼠在飲水,莊子悠然而思,寫下一句詩:「鷦鷯巢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逍遙遊》)世人不知此理,每天汲汲乎功名利祿,「君乎,牧乎,固哉」。一隻鵪鶉鳥在林梢飛過,想必是到林後的野谷叢中覓食了罷,莊子又寫了一句詩:「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地》)人應該像鳥一樣活著。一隻白鵠在頭頂翱翔,一隻烏鴉在林枝小憩,莊子感嘆了一句:「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天運》)鵠那白色的羽毛不是洗出來的,烏鴉那黑色的羽毛也不是染黑的。白鵠之白與烏鴉之黑都是大千世界美麗的色彩,是天地大化對他們情有獨鐘的玉成。一隻鶴鳥在藍天中引吭高歌,幾隻鳧鳥在水中嬉戲,莊子說:「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駢拇》)這段話大意是說,鳧鳥的腿短,但並沒有不足之感,續長則堪憂;鶴鳥的腿雖然很長,卻也不是多餘的,截短則會生悲。一切眾生皆天完具足,長者自長,短者自短,莊子的齊物哲學就在這鳧遊鶴鳴地詩情畫意中得到了印證。那一天,莊子在漆樹蔭下睡著了,不遠處,是他的牛和馬在吃草,他醒來後,分不清自己和牛馬有什麼區別了:「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應帝王》)牧場裡的牛馬是自由的,牧場的主人是逍遙的,在這個層面上,人、牛、馬沒什麼區別,牛馬無心的吃他們的青草,牧人無心的在牧場上散步,莊子於此了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齊物論》)。
仲夏的百草園,鮮花豐美,蝶蜂飛舞。這一次,莊子在他的牧場裡看到了驚險的一幕,螳螂在捕蟬,一隻黃鳥卻在後邊盯著螳螂,垂涎欲滴。莊子悲嘆了一句,即使簡單的牧場裡卻也有這麼驚險的情景,何況人世間呢?於是,他想到楚狂接輿,想到了他那一首涼入心底的輓歌:「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人間世》)這是一部「滿紙荒唐言」的《莊子》極沉痛之處。「世喪道矣,道喪世矣,道與世交相喪矣」(《繕性》),莊子的逍遙遊中有多少無奈多少悽涼!莊子心熱眼冷,所識既深,卻到底是看穿放下,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楚王聘他為相,他拒之千裡,在「留骨而貴」與「曳尾於塗」的兩難選擇中,莊子選擇了後者。宋人曹商替主出使秦國,「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列禦寇》),從莊子前招搖過市,莊子卻視之為「舐痔」之徒,說「子行矣」(閣下趕快走開吧),莊子蔑視之狀溢於言表。天下與我莊子無關,功名富貴與我莊子無關,仁義道德與我莊子無關。與我有關的只是我莊園世界的有情生靈,以及承載生靈的大地與天空。
有酒姑且一醉,有夢姑且一睡。於是,這個牧人做了一個世界上最美的夢:「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莊子把自己和自己莊園裡的蝴蝶混為一談了。他分不清到底是蝴蝶夢到了我莊子,還是我莊子夢裡變為蝴蝶了。周與蝶化,與物為春,是哲人的境界,更是詩人的妙心。與莊子文風相似的尼採曾這樣形容過哲學:「哲學僅是一抹和煦的陽光呀!我在這陽光裡接近自己特有的、無憂無求的崇高性了?抑或只是植物繁茂、百花爭妍之湖岸巖石上空的一隻蝴蝶孤寂的迷醉?無心過問這也許僅為一天光陰的生命,也無心過問夜間於我帶翅的病體太寒?」(《尼採遺稿選》)莊子在夢裡迷蝴蝶,尼採在醉中迷蝴蝶,一隻蝴蝶翩翩起舞,莊子,尼採以及世界一切都隱退了。在莊子哲學裡,蝴蝶是道體的化身,大道從高深莫測的形上學裡升華為一隻飛舞的精靈;在尼採看來,傳統希伯來高高在上的上帝已經死了,飛舞的蝴蝶才是讓他感動的流淚的上帝:「在我這愛生命者看來,我覺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間的與它們相似之物,最了解幸福。當查拉斯圖拉看見這些輕狂、美麗而好動的小靈魂,他便要流淚而歌唱起來。我只能信仰一個會跳舞的上帝。」(《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莊子與尼採都把最高的哲學意象寄託於蝴蝶,拋開他們哲學敘事的層層理障和種種不同,他們筆下的蝴蝶都是對自由的隱喻。試問,於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中,難道還有比自由更高的價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