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張永義古典學研究
編者按:本文原刊於《古典研究》2013年春季卷(總第13期),感謝張永義教授授權「古典學研究」公號推送。
《齊物論》是《莊子》書中最難理解的一篇。除了下語奇特、陳義過高外,文章的結構不明也是造成理解困難的重要因素。正如宣穎所說:「聖賢經籍,雖以意義為重,然未有文理不能曉暢而意義得明者。」[1]所以,古代注家和不少當代學者都曾耗精費力,嘗試疏通其文理,他們的很多說法如「物化」與「吾喪我」互相呼應,「萬竅怒號」對應於機心重重等,對於理解全文宗旨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筆者在閱讀過程中,覺得有一段話對於理解全文的結構頗為重要,特申說如下,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宣穎《南華經解》,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一、「今且有言於此」章
我所說的這段話指的是下面兩行文字,姑且稱之為「今且有言於此」章: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
《齊物論》全文共三千字,這兩行剛好處於正中間。在它之前的一千四百多字,層次比較清楚,基本上構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意義單元。其內容依次是:
(1)南郭子綦與顏成子遊的對話。這是全文的開端,其中「吾喪我」可以看作是全文的主旨,而三籟則是為了印證「喪我」之境。
(2)緊接著的是「大知閒閒,小知間間」一段。這段話極力描摹人心理方面的勾心鬥角。結論是,每個人所謂的「我」,全都是「成心」的表現。
(3)自「夫言非吹也」一直到「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講的都是破除「成心」的方法。有成心,就會有是非。是非彰明,則大道有虧。所以聖人不走對待之路,具體做法是:「照之於天」,「休乎天均」,「得其環中」,「莫得其偶」,「為是不用而寓諸庸」,「莫若以明」等等。
三部分中,第一部分屬於點題,第二部分說明為什麼要「喪我」,第三部分說明如何「喪我」。由於成心之我主要表現為是非,所以第三部分的重點也就在於破對待、齊是非。
《南華真經》,晉郭象注,唐陸德明音義,明嘉靖時期顧氏世德堂刊本
「今且有言於此」章後面,尚餘一千五百多字。這部分的內容初看上去很散亂,有討論宇宙論的,有討論大道和語言關係的,有討論價值標準相對性的,還有討論弔詭、死生、夢覺等問題的。因為內容不太連貫,所以學者們通常把它們看成是前文的「餘波」。其內容,依次也可分成如下幾點:
(1)「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云云。這段繞口令式的話中最著名的一句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它被看作是道家修為的最高境界。
(2)接下來是「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一段。這段話中,「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數句,讓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道德經》的「道恆無名」、「大辯如訥」、「聖人不仁」。末尾是堯舜關於「南面不適然」的對話。
(3)第三段是齧缺和王倪「三問而三不知」的對話。文中對於「正處」「正味」「正色」的追問,是人們通常把莊子定位為相對主義的最主要根據。
(4)第四段是瞿鵲子與長梧子的對話。這段對話中,齊死生、一夢覺被看作是要表達的主要思想。
(5)第五段即著名的「辯無勝」。也有人認為它是瞿鵲子和長梧子對話的一部分。
(6)最後是兩則寓言「罔兩問景」和「莊周夢蝶」。罔兩問景講「無待」,莊周夢蝶講「物化」,一起回應篇首的「吾喪我」。
現在的問題是:位於《齊物論》中間的「今且有言於此」章,與前後兩部分到底是個什麼關係?所謂「言」指的是什麼?「是」又指的是什麼?「類與不類,相與為類」的「相與」,又是何者的相與?此句不明,整篇文章的前後兩部分就無法銜接起來。
《莊子注》,文津閣四庫全書抄本
二、傳統的解釋
對於上述疑問,崔大華《莊子歧解》列出了三種答案,可供我們參考:
1.言,指上文言無是非;是,指俗言有是非。相與為類,謂皆未免於有是非。郭象:「今以言無是非,則不知其與言有者類乎不類乎?欲謂之類,則我以無為是,彼以無為非,斯不類矣。然此雖是非不同,亦固未免於有是非也,則與彼類矣。」陸樹芝:「上面言無是非,其旨已悉。然而無是非之言,即為有言,不知與爭辯是非之言亦復相類否乎?夫言有是非,則相類者也。言無是非,則不類者也。若類與不類,亦復相與為類,則言無是非者,與彼言有是非者,又無以異矣。」
2. 言,指彼人之言(物論)。是,指己之論(齊物論)。相與為類,謂皆執彼此之見。陸長庚曰:「言今且有言者於此,不知其與我之是者類乎不類乎?謂其不類,但不類於我而已。蓋我執己是,方謂他不類我。他說他是,將謂我不類他。類乎不類乎,若將類與不類易地而看,則見與彼皆是一類。」劉鳳苞:「有言於此,指『物論』。不知其與是類乎,『是』指己之『齊物論』」。
3. 言,指下文所言。是,指道。相與為類,謂凡有言,無論其與道合與不合,皆與儒墨言者為一類。王夫之:「『今且有言於此』,謂『有始』以下之言。『是』指道而言。既有言,則雖恰與『是』合,而亦儒墨之類矣。故唯無言則絕類而與道類,有言則固不能然。」王敔:「『是』謂此理。自謂今所言者,未知合乎無言之道否,則亦儒墨之類而已。」[2]
崔書列舉的都是最有代表性的說法,其他的解釋還有很多。譬如,德清認為,「言」指的是「世之立言以辯論者」,「是」指的是「滑疑之聖人」,整句話是說「今言辯之人,不必說與聖人類與不類,但以己見,參合聖人之心,妙契玄同,則本無聖凡之別,故與彼聖人無以異,了無是非矣。」[3]又如,牟宗三認為:「『今且有言於此』就是說現在另起一個開端。『不知其與是類乎』,不知道此言是否與上文相同。這幾句話是閒文,正文是下面一大段。……一般人註疏總是抓住『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咬文嚼字,那就是著,就是穿鑿了。穿鑿就講不通了。」[4]
解釋不通就說別人是「穿鑿」,那是哲學家的特權。德清把這幾句解讀為「言辯之人」與聖人無別,也屬增字解經。從原文中根本讀不出「以己見參合聖人之心,妙契玄同」之意。我們還是回到崔書所舉的三種代表性說法。
崔大華《莊子歧解》,中華書局2012年版
第一種說法始於郭象。依此說,「今且有言於此」指的是上文莊子齊是非的話(如「照之於天」、「莫若以明」等),「是」指的是各種成見(如儒墨者流)。成見屬於是非,所以與莊子的「齊是非」不類。但「齊是非」說到底也代表著一種立場,仍然屬於對待的一端,因此與那些成見仍屬一類。
郭象緊接著還講了下面這句話,崔書沒有摘錄:「然則將大不類,莫若無心。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於無遣,然後無遣無不遣而是非自去矣。」依郭象之意,莊子本人當然不願意與成見為伍(「大不類」),所以採取了連自己「齊是非」也要遣掉的方式徹底破除是非。他稱這種方法叫「寄言」:「至理無言,言則與類,故試寄言之」 (「雖然,請嘗言之」注)。寄言雖有所說,但又不執其所說,是一種無心之言、無言之言。無心之言、無言之言所表達的意,通常存在於言辭之外。郭象認為,《齊物論》中「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以後的內容,就屬於這種「遣之又遣」的「寄言」。
第二種說法的代表人物是陸西星。他把「今且有言於此」解釋為各種「物論」,把「是」解釋成自己的齊物論。合起來就是說,那些各持己見的人和我不一致,這叫不類。但就他們和我各執己見來說,又是一樣的,這就叫「相與為類」。
第三種說法是王船山父子的觀點。依此說,「今且有言於此」,指的是下文的內容(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大道不稱」等)。「是」則指的是大道。道本不可說,一涉言語,就墜入「成見」,與儒墨者流成為一類。莊子高明處在於,一開始就有此自覺,所以言說之前就先把自己否定了:「此欲自顯其綱宗,而先自破其非一定之論。」
三說之中,最沒理據的是第二種。把「今且有言於此」解釋成「物論」,不僅和上文的「齊是非」不相連屬,也無法應和下文「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章的內容。所以此說可以不用理會。
郭象和王氏父子的說法則有同也有異。同的是,他們都認為莊子此章意在遣、破自己,不給批評者留下任何口實。不同的是,王氏認為遣、破的對象陳述在下文,郭象認為遣、破的對象已經表述在上文之中。
王船山及其《莊子解》(同治四年湘鄉金陵曾氏刊本)
三、個人的看法
個人比較贊成郭象的解釋。理由有二:第一,如果按照王夫之的說法,破掉的是下文的內容,那麼「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大道不稱」、「死生無變於己」這些核心的主張統統都得否定掉。第二,依郭象的說法,「遣之又遣,以至於無遣」針對的其實都是下面這個問題:「齊是非」本身是否也是一種是非?郭象稱「齊是非」本身只是一種「寄言」、無心之言,可以有效地把莊子的立場和世俗的成見區別開來(「大不類」)。因此,表面上的自我遣破,其實也是對自己說法的一種辯護。
由於郭注只是隨文註解,他並沒有說明「今且有言於此」章以下的內容有多少屬於這種「寄言」,倒是宣穎在《南華經解》的《齊物論》篇尾作出了明確的斷言:「上面若干文,推倒物論者十居二三,連自己齊物論一併推倒者,十居七八。至末忽現身一譬,乃見己原是絕無我相,一絲不掛人。」[5]這等於說《齊物論》的下半篇全都屬於邊說邊掃。
從這個角度重新考察《齊物論》的後半部分,我們會發現,文本的意義會發生一些明顯的改變:
(1)所謂「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也者」,表達的既不是宇宙論的關懷,也不是對宇宙論的質疑,而是要說明這種追問方式會陷入無窮回溯的危險。提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主要目的並非是為了說明物我一體,而是為了引出下面這句話:「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既然已經是「一」,那還能說嗎?既然已經稱之為「一」,那還能不說嗎?原來的「一」和言說的「一」合起來就成了二,二加一就有了三,這樣推下去,將永無止境。莊子的言外之意是:通過語言來破除是非,不可避免地會陷入到無窮追溯的困境。
(2)「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一段,主要也不是為了說明大道和語言的關係,而是為了突顯下面這句話:「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 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一旦訴諸言說,就無法避免對待和是非關係,這是語言的困境。最理想的辦法當然是像聖人那樣不論、不議、不辯,僅僅「懷之」而已。莊子這裡也許是想說:以言止言,以辯止辯,實際上是一種不得已的方式或手段。
(3)第三段是齧缺和王倪的對話。這段話當然可以從價值相對性的角度進行解釋,但下面的意思似乎也不能排除:是非問題永遠無法通過言語來解決,所以只能象王倪那樣「三問而三不知」。甚至說「吾惡乎知之」也不行,畢竟他還有一個「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辨」的立場。至人則不同,他們「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連是非、利害的問題都沒有。所以,只要有言說,都免不了在是非之中。
(4)第四段是瞿鵲子和長梧子的對話。此處換了一個角度切入話題。破掉是非的最好方式當然是無言的「懷之」,但如果迫不得已必須藉助於語言的話,也仍然可以說些「有謂無謂」的話。「有謂」是有所說,但所說的內容卻是不定的,這就叫「言無言」。「言無言」看上去好像無意義,但卻可以讓人獲得一種理解和覺悟。最明顯的例子是弔詭,「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這種話明顯是自相矛盾,但仍然傳達了一種觀念或想法。要不,莊子何以會寄望於一位萬世之後有如旦暮之遇的大聖解者呢?就莊子來說,他也許是要藉此提醒讀者,自己破掉對待的做法其實正處於同樣弔詭的困境。
(5)第五段是「辯無勝」。辯論既然無法做出是非的選擇,那麼就不妨把不是的看作是(「是不是」),把不然的看作然(「然不然」),把一切聲音的相待全都化作不相待。沒有了對待,沒有了是非,自己的「齊物論」當然也就一併化去了。
(6)最後是「罔兩問景」和「莊周夢蝶」的寓言。罔兩的問話可以轉換成對莊子的質疑:你前面忙於破掉眾論之是非,現在卻自說自掃,把自己的立場化掉了,這不是沒有「操守」的表現嗎?景子的回答實際上也就是莊子的回答:「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如果說景子的回答中還有個「吾」在,到了莊周夢蝶,不但找不到「我」,連「吾喪我」的「吾」也無影無蹤,這才是徹底的「無我」之境。
《夢蝶圖》,元劉貫道繪,藏於美國王己千先生懷雲樓
四、結語
把《齊物論》分成「破他」和「自破」兩部分,可能會引起簡單化的擔憂:如此豐富和複雜的內容可以被化約為「無我」二字嗎?讓我引述宣穎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內七篇都是特立題目,後做文字。先要曉得他命題之意,然後有他文字,玲瓏貫穿,都照此發去。蓋他每一個題目,徹首徹尾,是一篇文字,止寫這一個意思,並無一句兩句斷續哈希說話。今人零碎讀之,多不成片段,便不見他篇法好處[6]。
[1]宣穎,《莊解小言》,《南華經解》,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1。[2]崔大華,《莊子歧解》,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78。標點有調整。[3]德清,《莊子內篇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頁43。[4]盧雪昆整理,牟宗三《莊子齊物論演講錄》第7講。[5]宣穎,《莊解小言》,《南華經解》,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24。[6]宣穎:《南華經解》,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