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嘎麗婭。
矗立在綏芬河的嘎麗婭雕像。本報記者 袁 泉攝
倒在黎明前的和平天使(人民眼·本期聚焦·抗戰記憶)
1945年8月10日傍晚,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漸漸傳開。
8月11日,她走進黑龍江綏芬河日軍要塞勸降。
她是嘎麗婭·瓦西裡耶夫娜·杜別耶娃,身上流淌著中俄兩國的血液,人們習慣叫她張嘠麗婭,大人疼愛地叫她嘎拉。
8月11日,嘎麗婭的母親菲涅和弟弟張樹烈目送她離開,再也沒能等到她回來……
那一年,嘎麗婭17歲。
2009年,嘎麗婭「重生」。
綏芬河市民用青銅為她塑起一座雕像。雕像就立在她最後上山的地方。她站在6米高的基座上,花崗巖形如石崖,嶙峋峭立。熔巖流出石縫,火焰在她身後升騰,化為雙翅,凌空招展。那火焰象徵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她揮舞著臨行前媽媽送她的新頭巾……
雕像的基座上鐫刻著:「我們的友誼就是相互理解、信任、共同的價值觀和利益。我們將銘記過去,展望未來。」這是俄羅斯總統普京給綏芬河市民回信中的一段話。
這段話以中俄雙語刻寫,孩子們的小手就能撫摸得到。
一條盛滿抗戰記憶的路
循著嘎麗婭最後的足跡,記者踏上通往天長山要塞的山路。天長山就在城北,但對於綏芬河,那是一個巨大的謎,人們肅然相對,卻知之甚少。
南起吉林琿春,北至內蒙古海拉爾,在曾經「滿蘇」「滿蒙」近5000公裡的國境線上,日本關東軍當年築起龐大而隱秘的軍事工事,進可攻,退可守,隨時準備對蘇開戰。
綏芬河位於國境前沿,是黑龍江省東南扼守中東鐵路的國門。1903年鐵路通車,才誕生綏芬河這座城市,才發展起沿線的哈爾濱等城市。14處日軍要塞群中,10處分布在「滿蘇」東部邊境,綏芬河僅30餘公裡的國境線就築有3處要塞,由日本關東軍3支國境守備隊固守。
山上極靜,大塊雲團浮動在陽光中,山林一時明亮,一時又陡然陰晦。當年嘎麗婭上山的路還在,已不能行車,那是關東軍用砂石夯築的路基。當年的灌木叢,變成滿山次生林,橡木、紅松比手腕還粗。沒路就趟枯草,窸窸窣窣。
接近山頂,有兩棵對稱的老榆樹,有人稱這裡「榆樹門」,是天長山要塞的主要入口,是嘎麗婭最有可能到達的區域。戰爭恍如昨天剛剛結束,不時可見破碎的脛骨、頭蓋骨、肋骨。多年來,這裡挖掘出大量遺物、遺骸,手章、槍械,女人的荷包、孩子的鞋底……
在剛剛解凍的山間行走,一股細微的腐臭似乎揮之不去。草中有炸毀的工事,混凝土壁竟達3米多厚,堅如巖石。各式地堡密密麻麻,露出槍眼炮口,巷道窄軌相連,四通八達。
經查史料,築壘正面約40公裡,縱深35公裡,地下工事難以統計。
當地百姓說要塞「只見過勞工進去,沒見過出來」。所謂勞工,基本是戰俘,穿著破爛軍裝,用悶罐車一列列運進山。由於戰備不用炸藥開山,全靠人力一錘一鎬開鑿巖石,夯築堡壘。
1934年日本關東軍司令官菱刈隆大將籤發「關作命第589號命令」,全面啟動邊境要塞修築。東寧要塞留有狼狗圏遺蹟罪證,勞工屍體餵狗,並已經發現勞工萬人坑。侵略者盤踞中國東北14年,苦心經營要塞就達11年。將綏芬河城北兩座山峰命名為天長山、地久山,寓意不言自明。
17歲的嘎麗婭走向這裡的時候,8月的天氣帶給她的也應是一股寒意。製造了無數冤魂的魔窟,在戰爭即將結束之時,仍裹挾成千的生命進行最後的垂死掙扎。
一次寫入歷史的折返
綏芬河站在歷史的轉折點上,嘎麗婭也站在這個點上。
如今嘎麗婭雕像前,綏芬河的一條支流緩緩流過。跨過河流的鐵路橋梁陳跡俱在,那是曾被列強所爭奪的中東鐵路。
1945年8月9日凌晨,綏芬河聽到邊境傳來炮聲,有人說「聽來像颳起了大風」。炮聲敲響了侵略者末日的喪鐘。蘇聯紅軍分兵從4個方向進入我國東北,幾天前,日本廣島原子彈已經炸響,戰爭天平向盟軍的一側傾斜。
10日,綏芬河宣告解放。11日,根據蘇聯紅軍通告,為「清剿日本人」,綏芬河東街一律轉移到西街腰毛屯和阜寧鎮,限期完成。事發突然,東街的漢族、俄羅斯族、朝鮮族居民來不及帶太多財物,男女老幼成群結隊,穿過中東鐵路,暫往西街轉移。
嘎麗婭跟著父親,先趕著僅剩的兩頭奶牛穿過了鐵路。因為奶牛得餵食,那是全家的命根子。
穿過鐵路後,嘎麗婭回頭看見母親和15歲的弟弟張樹烈被蘇聯紅軍攔著問話,就讓父親趕牛先走,自己折返。原來蘇聯紅軍讓他們去司令部登記,嘎麗婭也得過去。誰知,這一折返,嘎麗婭的人生軌跡來了個大轉彎。
嘎麗婭的母親菲涅一頭慄色頭髮,淡褐色眼睛,是俄羅斯族。伴隨著俄國開發遠東的步伐,菲涅幼年就隨家人沿烏蘇里鐵路修建到濱海邊區。為了生計,16歲隻身落戶中國綏芬河,在俄僑家做傭人。
嘎麗婭繼承了母親的端莊美麗,身上也流淌著中國人的血液。父親張煥新生於山東省掖縣,從小跟叔叔「闖關東」「跑崴子」,做以貨易貨的毛皮生意,說得一口流利的俄語。1922年落腳綏芬河,做了名列車押運員。
就在這年,張煥新遇到了17歲的菲涅,開啟了終此一生、跨越種族的生死之戀。婚後,菲涅隨張煥新改了張姓。1928年,他們生下中俄混血的女兒,也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起名嘎麗婭。嘎麗婭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全家人視她如珍寶。
姜謙莉老人回憶嘎麗婭的樣子:留著長長的辮子,愛打蝴蝶結,愛穿連衣裙、小靴子,喜歡唱歌,「愛笑,不笑不說話」……
很多人記得嘎麗婭,少女時代,她已亭亭玉立,眉目清秀。很多人會回憶起她,老舒拉姐妹七個家裡窮,嘎麗婭就張羅朋友們接濟她。宋國棟老人當時年紀小,記得嘎麗婭帶他到院裡摘李子吃。
記者追尋嘎麗婭的最後軌跡找到當年的蘇聯紅軍臨時司令部,今天那棟建築已經蕩然無存。
張樹烈回憶,當時司令部院裡已經站了四五十人。過了很久,還沒輪到他們登記,正巧一名蘇聯紅軍軍官匆匆走出,用俄語向人群問道:「你們這裡誰會說日本話?」
人群中有聲音回答道:「嘎拉!嘎拉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