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中葉以來,美英等國乃至整個西方文明的強勢地位使英語勢力越來越大,目前已成為事實上的世界通用語。當前中國正在迅速崛起,但英語在中國也正變得越來越熱。這是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但也是一個必須思考並拿出解決辦法的大問題。
在當今時代,任何一個有觀察和思考習慣的人都不難發現一對對跟英語有關的矛盾現象。一方面傳統文化正強勁復甦,世界上漢語熱方興未艾,另一方面中國的全民英語熱越來越熱,漢語備受冷落,中文畢業生難找工作,傳統價值觀正在經受五四以來又一次大崩潰(比之鋪天蓋地的英語熱以及相應的西方文化熱,近年來傳統文化「復興」實在是杯水車薪)。一方面隨著國力迅速提升,涉外企業國人的母語自豪感加強,一改先前的做法,在不需要用英語或用英語容易造成混淆或交流困難的地方,開始使用漢語,另一方面社會上英語熱卻越來越熱,許多父母爭先恐後將子女送到「英文學校」或「外語學校」讀書。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不再讀漢語著作,悠久的漢語閱讀傳統正在迅速變涼,另一方面英語熱卻越來越熱,儘管絕大多數學英語的人並不具備也不可能具備大量閱讀英語文獻、有效獲取信息的能力。一方面是高薪刺激也難以解決的技工荒難題,[1]另一方面全民英語熱卻越來越熱,許多人明明知道自己學不好英語,仍然奮不顧身,一頭扎進學英語考英語的盲目潮流。
這毫無道理的英語熱有何具體表現?
無論一個人做工程師、技術員、中文教師、中文編輯的,還是搞內貿(而非外貿),學中醫中藥的,研究古代漢語或中國古代史的,都得學英語、考英語。只要生為中國人,幾乎一輩子都跳不脫英語考試。從幼兒園考到小學,從小學考到初中,從中考和高考的英語考試到大學四、六級考試(英語專業生更有八級考試),還有碩士博士入學的英語考試,晉升副高和正高職稱的英語考試,當然還有無處不在的雅思、託福和GRE考試。
目前,英語考試已經與每個人的經濟和政治利益密切掛鈎,沒有任何人能夠擺脫英語考試。事實上,從初中始直至高級職稱的評定,英語學習和考試是強制性的,或者說國家體制將英語學習和考試強加在每個人頭上,而大多數人既沒有外語才能,或學不好英語,也沒有必要掌握英語。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學英語必然意味著英美文化的輸入,因此國家權力的介入不啻是國家強行徵用社會資源以推行文化的自我殖民。還有比這更荒謬的?
由於國家權力的涉入,更由於英語和西方文化本身的強勢地位,社會上的英語熱也越來越熱。在大城市,某些家庭的孩子一出生,便「從嬰兒抓起」,只給他講英語。這些父母親根本不顧離開了母語,孩子的認知能力便不可能正常發展這一常識。[2]由於國家並未規定幼兒園必須教英語,家長便必須交一大筆「英語費」,可是除了按國際慣例運行,也主要為外國孩子開辦的「國際」幼兒園,我國幼兒園英語教育卻並沒有成功的先例。[3]即便極少數幼兒園的英語教堂取得了些許效果,那也不可能不以犧牲母語和其他科目為代價。
一些大學甚至違反高教法,規定不通過四級考試,便不讓學生畢業。[4]
同樣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所有在大學學報上發表的每篇文章都必須有一個英語摘要,無論那英文多麼糟糕,也無論翻譯那些摘要浪費了多少人力財力。
據粗略的統計,中國小學生學英語的時間為全部學習時間的四分之一,中學生為三分之一。北大、清華之類名牌大學的本科生只有一個專業,即英語。我國高校的碩士博士花在英語學習和考試上的時間超過了專業學習時間,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對我國研究生教育水平低下負責。長此以往,中國將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研究生教育。與此同時,真正能達到用英語有效交流水平且能大量、準確獲取信息的人卻少之又少。據北京外國語大學外語教育研究中心一份調查,56%的非英語專業在校大學生把大部分時間花在英文學習上;他們中很多人在各種英語考試壓力下,不得不花大量時間和精力學習英文,但走上工作崗位以後卻發現當初所學的「英語」除了應付考試,在實際工作中根本不能應用。
暫且不論這種做法對國人的母語自信和文化自信會造成多麼大的衝擊,不妨問一問,這種很大程度由國家政策支撐或推波助瀾的英語熱有沒有道理?這種整體性、全民性的英語熱有沒有必要?這種盲目的英語熱造成了多麼巨大的人力物力浪費?
顯然,我國當前的英語熱是一種極端非理性的社會現象,是一種不顧是否真正需要、不顧個人秉賦、不計時間精力上的「投入產出比」的盲目、變態行為(這種盲目性、變態性在商業利益驅動的「瘋狂英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試問除了在中國,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的公民從出生起就得學英語考英語,活到老學到老、活到老考到老,卻不問英語使用能力如何?試問除了在中國,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的英語考試、英語培訓班或學校以及相應宣傳信息如此鋪天蓋地、如此無孔不入地深入到公民的日常生活中?
「瘋狂英語」淋漓盡致地體現了英語學習熱
英語熱有多方面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英語國家乃至整個西方在世界格局中佔有的強勢地位,以及這種地位所賦予英語的重要性。但除此之外也有中國人自身的緣故。
然而稍稍用心觀察一下便不難發現,孩子一生下來就只給他講英語的做法並不奏效。幾年下來,孩子只能勉強說出幾個單詞,根本不能用英語進行簡單的交流。因為孩子在娘胎裡時所聽到的便是漢語,出生以後所聽到的語言仍然是漢語,與玩伴玩耍時所使用的就更是漢語。更應當注意的是,孩子是在地道的漢語環境中學習和成長的,在小家庭範圍裡把英語強加給孩子,不僅有違語言學習規律,更可能給孩子的認知發展造成傷害。
也不難發現,幼兒園裡交了幾千塊英語費在幾年時間裡所學得的那幾個單詞,孩子到了十二三歲時只一兩天功夫便掌握了。這是因為十二三歲前,孩子大腦的主要任務是吸收掌握概念本身,而不是學習一門異質的語言,再用這種語言來接受各種概念;也是因為人類的知識接受能力在不同時間有不同的表現,不到某個年齡段,便很難掌握某種知識或技能。
也不難發現,發表漢語文章時硬加上一個英語摘要,純粹是做無用功。因為能夠注意到漢語文章的外國人必定漢語很好,不必讀漢語文章的英語摘要,而不懂漢語的外國人則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漢語刊物上的漢語文章,也就根本不可能讀到英文摘要了。
只要稍稍動腦子想一想,便不難發現,硬逼每個學古漢語、中醫中藥和中國古代史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考英語,不僅是一種變態折磨,更是對民族文化的犯罪。
只有稍稍動腦子想一想,便不難發現,如果大家更多考慮一下英語學習中的「投入產出比」,把花在學英語、考英語上的大量精力、時間和財力用在提高自身的文史哲修養和數理化能力上,中國人的總體人文素質和科技水平不知會提高多少。
大家是否思考過,每個人的才能是不同的,一些人長於數理化,一些人長於文史哲,一些人長於音體美,一些人長於實用技能,一些人長於外語,而強迫每個人學英語考英語,學不好考不好就不讓上大學或不讓上好大學,不僅是一種資源浪費,也是一種不公?
大家是否認真思考過,英語活到老、考到老的做法是一種體制性的民族自戕,在此過程中,大量有學術素質、思維能力的人只因英語不好便被排斥在大學和研究部門之外,或得不到應得的職稱和待遇,不僅個人前途被耽誤,國家也因之失去了大量優秀人材,中國的科學研究因之喪失了巨量的智力資源,中國學術產出的質量和數量因之大打折扣?
大家是否思考過,除了中國以外,世界上有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國家在如此大規模上用行政手段強迫國民學英語,將大量教育資源——歸根到底這一個國家的社會經濟資源——用於民族文化的自我殖民和自我矮化中,而這種自我殖民和自我矮化不正是某些西方人求之不得的結果?中國變態的英語熱不正在加強英美霸權,或使這種霸權永久化?
大家並沒有認真思考過,英語作為印歐語系日爾曼語族的一種語言(當然也吸收了印歐語系中的拉丁語和希臘語族的大量成份),在「血緣」上與漢語毫無關係?這意味著,中國人學英語難度相當大。若想要聽說讀寫四管齊下,在各方面都想有好的效果,難度就更大了。事實上,在一種漢語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們的母語的語言環境中,沒有個人語言天賦,光憑個人的熱情和努力,是不可能真正學好英語的。缺少了語言環境和個人語言天賦,痴迷於英語的人們所投入的時間精力,與實際可能取得的效果會極其不成比例,而如果能把這些時間精力花在其本來更為擅長的方面,在學習效果上便能取得更高的「投入產出比」。
在這方面,不妨看看西方人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漢語學習。從總體上講,西方人不僅學習漢語的人口比例大大低於中國學英語的人口,而且漢語從業者的漢語口語能力和寫作能力普遍不高。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漢語閱讀能力比中國人的英語閱讀能力差。
為什麼這樣講?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這是因為西方人對主動技能和被動技能作了明智的區分。所謂「主動技能」,是說、寫外語的能力,亦稱「產出性技能」;所謂「被動技能」或「非產出性技能」,是指聽外語、讀外語的能力。雖然主動技能與被動技能相輔相成,不可截然分割,但也不是不能作適當的區分。對於大多數非英語專業人士來說,能真正培養起非產出性技能中的一種——閱讀能力——便足夠了。因為從根本上講,閱讀能力是英語學習中一種最重要的技能。有了這種技能,就能從英語文獻中有效獲取信息,就能跟蹤乃至趕超國外先進水平。如果工作性質不僅要求有真正的英語閱讀能力,也要求聽說和寫作能力,那又怎麼辦?完全可以像日本和韓國那樣,聘請專業翻譯,甚至直接使用西方僱員。
進行主動技能與被動技能的區分至關重要。從外語教學法的角度看,掌握主動技能遠比掌握被動技能困難;花過多的時間和精力企圖掌握超出需要的主動技能,意味著投入產出不成比例,也意味著資源被浪費在一種虛妄無謂的追求上。英語在中國熱得如此沒有道理,而真正具有英語能力或至少具有閱讀能力的人卻又如此之少,這與痴迷於英語學習和考試的人們未能意識到主動與被動技能的區別,是有很大關係的。
這裡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降溫非理性的英語熱,並不是要國人從此不再學英語了。在全球化時代,要回到1978年以前既不可能,也不可取。但是國人至少可以在個人的學習意向和精力分配方面,在國家政策導向或社會資源的配置方面做得更明智、更合理。
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降低英語考試的難度,尤其是廢除晉升技術職稱必須考英語這一天大惡習?
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像文化近鄰日本、韓國那樣,讓少量有語言才能的人把英語和其他外語學精,以便將國外有價值的信息即時、迅速、準確地譯為本國語,以保持與國際先進水平同步甚至領先國際,而非在盲目學英語考英語中浪費大量人力物力?
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把英語學習和考試的權重降到日本的水平或接近日本的水平?據日本文部省初中「學習指導要領」,日本初中每學年有980年學時,其中外國語僅佔105,約為總學時的九分之一。相比之下,我國初中英語所佔學時超過總學時的四分之一。日本文部省高中「學習指導要領」的建議總學分數為150(不必修滿150學分),其中建議外語學分數僅為21(也不必修滿21學分),約佔總學分數的八分之一。相比之下,我國高中英語實際學時可達總學時的三分之一。我們為何不可以採用日本的做法? 考慮到前殖民地馬來西亞有識之士正在呼籲降低英語在中小學教育中的重要性,我們就更應該這樣做了。
為了給自殘自戕的英語熱降溫,為了保護外語不好但擁有其他方面潛能的人才,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降低中考、高考和碩士、博士考試中英語科目的權重(本文以為至少在目前水平上降低百分之三十,才能收到降溫英語熱的導向作用)?
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廢除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四、六級英語統考?
為了鼓勵外國人學習漢語,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在公共場合少使用英語,或最多只使用漢語拼音?英語國家的大街小巷難道布滿了漢語路標?
在科技領域,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採取國際上通行的做法,僱用專業寫手寫英語文章(國內培養的大多數科研人員英語寫作極難達到在國際學術刊物發表的水平),僱用專業翻譯擔任英語口譯,以便有效地同國外同行們交流?
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用國家政策的方式禁止學術論文必須附上一篇英文摘要?
考慮到香港回歸以後,香港的大中小學重新採用漢語為教學語言(香港雖為前殖民地,但大學生英語從來沒有真正好過,漢語就更差了;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前殖民地也有類似的語言問題),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用政令的形式禁止境內大學用英語教授非英語課程,並對盲目跟風的校長們提出批評?
我們的立法機構為什麼不可以立法禁止非涉外企業和非涉外政府部門把英語考試成績作為人員錄用或晉升的依據?事實上,即便英語專業的大學生畢業生,也有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人畢業後在工作中幾乎不用或根本不用英語。
如果我們能做到在個人學習意向和精力分配方面更明智一些,在政策導向或社會資源配置方面更理性一些,毫無道理的全民英語熱便可能降溫,令人觸目驚心的資源浪費便可能減少,中國的現代化便可能早日實現,中國文化和漢語方便可能早日重享其應有的尊嚴。
【注釋】
[1] 中科院院士謝克昌認為,我國英語教育的效果與投入極不相稱,英語教育的顯赫地位使有限教育資源的分配嚴重失衡。他說:「我國出現了『技工荒』,我們看到的卻是職業技術學校嚴重縮水,林林總總的英語培訓學校卻到處都是。」《 謝克昌委員質疑現行英語教育 》,www.edu.cn/20040308/3100644.shtml 2007-9-29。
在筆者所在的深圳大學英語系,十多年來有多個英語教師嘗試過從孩子一出生便只跟他/她講英語,少講或不講漢語,企圖以此方式使孩子從小便有堪比英語國家孩子的英語能力,或者說讓英語對孩子來說不是一門外語,而是一種「母語」。但迄今為止,沒有一個成功的例子。原因很簡單:孩子在娘胎裡聽到便是漢語,出生以後除了只有會英語的一個家長跟他/她講英語以外,其他親人以及所有小朋友都只講漢語,也就是說,孩子是在漢語的汪洋大海中而非自然的英語環境裡學習和成長的,儘管有一個家長不斷跟他/她講英語,但英語都對他/她來說終究只是一種外語。
[2] 中國除了香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有少量合格的「國際」幼兒園,其他冠以此類名字的幼兒園的英語教育質量大體上都是不合格的,除了教給孩子若干英語單詞和極簡單的句子,便乏善可陳。原因在於,針對中國孩子所開辦的非正規「國際」幼兒園不可能營造出一種真正的英語環境——從所有教師到大部分學生甚至管理人員均為以英語為母語者或非英語國家的外國人(不包括以漢語為母語的華人)。在這裡硬憋出來的英語或勉強記住的幾個英語單詞和簡單句與在自然的英語環境中學到的英語有本質區別。
[3] 數大學不僅要求非英語專業老師上非英語專業課程講英語,而且要行政人員開會也講英語,假裝他們的英語水平跟英美人一樣高;少數醫院的領導要求醫生用英語查房,假裝以漢語為母語的醫生和可能從未學過英語的病人英語跟英美人一樣好。
[4] 具體說來,漢語與英語的關係並非像同屬於印歐語系的法語與西班牙語,或英語與德語,或挪威語與瑞典語的關係那樣,相互間有密切的「血緣」聯繫。換句話說,漢語和英語之間的語言學距離(linguistic distance)非常大。反過來看,英語同漢語的關係也相似,不像同屬於漢藏語系的漢語北方話與粵語,或閩南語與吳語,或湘語與贛語等語言那樣,相互之間有密切的「血緣」聯繫。
【參考文獻】
1. 王嶽川,《漢語熱與英語熱的不同文化心態》,《新華文摘》,2007年第07期
2. 唐磊,《英語熱面前的漢語教育式微嗎》,《中國新聞周刊》2006年12月25日文章,news.sina.com.cn/c/2006-10-25/175111331760.shtml
3. http://www.mext.go.jp/b_menu/shuppan/sonota/990301c.htm
4. http://www.mext.go.jp/b_menu/shuppan/sonota/990301d.htm
5. 《馬將決定是否繼續用英文教導數理科》http://www.zaobao.com/yx/yx081216_504.shtml
致謝: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魏浦嘉博士為本文提供了重要資料,筆者謹向她表示誠摯的謝意。
本文原載於《深圳大學學報》2009年3月第26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