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劇《西瓜》是屬於夏天的。這部2003年出品的電視劇至今豆瓣評分9.3,人們在bilibili、人人網等播放平臺的彈幕裡寫滿日期,紀念每年必重刷的夏天之約。
《西瓜》自帶的清涼而繾綣的治癒性見仁見智,有人認為在角色的平淡卻倔強,有人則認為在人物間親密而適度的關係,還有人認為在故事情節中那些不經意的溫柔。而本文希望從人物群居這一劇情設定,討論《西瓜》裡:大齡未婚女青年基子、天真房東妹由加、不暢銷漫畫家絆子、大學教授崎谷在Happiness三茶合租的互動交往中暈染開來的治癒性。
一、群居生活第一要義:在交往中維護差異,在分歧中實現和解
在群居生活中找到志同道合的、性情觀念均相投的同伴只能是美好的願望。人與人之間總有不同,無法如影隨形。但選擇群居生活,不意味著人們要磨蝕自我的差異化以達成群體的一致性。日本哲學家岸見一郎就曾在《我不想活得這麼累》裡一針見血,「努力去迎合別人的人,在人生中無法保持一定的方向性。別人也會對你產生不信任感,諸如他們遲早會發現你同時接受自相矛盾的看法,同時對兩個互相敵對的人表忠誠等等。」
事實上,群居生活的第一要義並非趨同,相反是保有自己的參差多態。非親屬的群居,其本質上依然是每個人各自一方空間,趨同只會因彼此勉強偽裝而造成空間外的附加面具。維護並充分展示自己的差異性,讓同者聚引,異者相吸,不融者明了真實內裡,才能真正做到群居交往的關係平和。
比如在《西瓜》裡,
基子絕不會讓自己手裡缺錢,絆子卻可以在幾個月沒稿費的日子裡僅僅揣著83日元將房租一拖再拖,把自己想要的東西無限期延長到再下一個月裡。
基子工作的信用社要求職員寫一篇《我的好友》投稿到內刊。基子原先選了榮譽等身的崎谷教授,後又選擇了隱形富二代的絆子,竭力為自己的朋友圈鑲金。而絆子卻認為人應該實事求是,不應該試圖把自己的缺憾隱藏起來裝而不自知。
基子覺得自己搬出去住了,母親仍然找到自己的住所幹涉自己的起居生活是控制過度。媽媽在自己小時候就離家出走了的由加卻認為基子母親的放心不下是一個好媽媽的角色定義,是飽含情感的表現。
基子把辦公室柜子裡爛掉了的西瓜埋到了院子裡,絆子覺得為植物做墳墓真的是太古怪了。教授卻認為墳墓本來就是人類的發明物,是為了安心地說「請忘記吧」而造的東西。
基子四人都沒有強迫彼此走進自己的認知世界。她們各自尊重並允許他人與自己觀念的格格不入,卻都在彼此的差異性中找到了自己得以成長和對某些人事釋懷的促動點。當群居不只是一種生活狀態,而成為了身在其中的人 生活轉折的一次次契機,群居交往便擁有了脫胎於生活本身的意義。
二、群居生活的互動模式:在交往中依賴磨合以生發情感向心力
古希臘神話裡有「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的故事,大意是強盜普洛克路斯忒斯攔截路人,強迫身矮者睡長床,強拉軀體與床齊;強迫身高者睡短床,用斧頭截斷伸出床外的腿腳。
群居交往的融洽,並不能單純依賴主觀意志能動。初心希望能跟其他人和睦共處,實際交往起來卻磕磕碰碰,是群居生活的常態。而很顯然,在人際互動中設置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不是良策:卑微遷就以適應其他人的習性,只能因失去個性而不快樂;我行我素強迫外界改變,也會被過分自我阻斷親密接觸。如何避開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的思維和行為模式,需要人們在群居生活中不斷磨合與調節。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且往往無法一蹴而就。
但輝格在《群居的藝術》裡,關於熟人社會的內部秩序如何融通維穩的規律性描述,能夠給予我們一定的啟發,「因為社交帶來的巨大記憶和認知負擔,我們不得不將自己的社交圈限制在較少的規模。對少數熟知者,我們會把他當作血肉豐滿的特定個體對待。會關注他的秉性喜好,觀察他的喜怒哀樂,揣摩他的動機和意圖,並據此決定如何與他交往和相處。」這反過來其實也是在說,待人以善、記人之喜、察人之顏、想人所想,用真心去經營人際交往,便能切實地與某些人相知,並最終與人熟悉且親近。
在《西瓜》裡,生活在一起的基子、由加、絆子和教授,就經歷了誠意滿滿的彼此磨合階段。她們都沒有選擇保持距離式群居以求得相安無事,而是在彼此信任、理解和互助中趕走了炙熱的摩擦和糾葛。
比如由加在店門前撿到一包新鮮的大金槍魚生片,並追著那個放下魚生片的黑衣女人跑了很遠想要歸還,結果她叉著腰大擺著手說要送給由加她們吃。絆子和教授原本並不放心這份陌生人留下的食物,但在知道那個黑衣女人是基子多年閨蜜後,蘸著芥末坦然吃下了。而那時基子才住進Happiness三茶不到一天。
再如由加原本對基子不敢向外人如實介紹自己的窘迫而悶悶不樂。但在得知基子因不小心打破了客人很珍貴的一對瓷娃娃中的一個,找了很多地方都沒能找到而焦頭爛額後,由加想起自己家裡的書房上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瓷娃娃,就背著爸爸悄悄取走了娃娃,即使她遠離那個不被重視和喜愛的家裡已經很多年了。
又如小時候的由加親眼所見母親拖著行李遠去,教授安慰傷心的由加,承諾要永遠陪著她。後來,教授有一個可以去京都任職的機會卻因當初的承諾而猶豫再三,原本對此早已遺忘了的由加在看到鐵盒子裡的蝴蝶胸針後記起約定,留下字條:「教授,你想要離開就離開吧」。
還有一次,絆子的原稿差點沒辦法上交編輯,於是基子、由加、教授、甚至教授的學生間間田都一起過來幫忙,描線、塗色、風乾,一夜無眠。絆子的貓突然出走,基子、由加和教授連說話都小心翼翼著不觸痛絆子的難過,等等。
除了血濃於水,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確實很難是冥冥之中的融洽。人們需要在交往中不斷磨合,在相處間以心貼心,才能換來一起吹著電扇喝梅子湯的悠悠夏日長。
三、群居生活的思想擴張:緊密頻繁的價值觀碰撞,形成情感共同體
日劇的一大特點就是通過各種看似微不足道的時刻,言傳對生活的觸動和感慨。《西瓜》也不例外。
在Happiness三茶群居的日子裡,這4個不同年齡、不同閱歷的女人互相碰撞著自己的人生價值觀:既是彼此變化的推動力,也在彼此的影響下自我覺醒。這其實正是群居生活最自然的交往方式:不存在誰強迫誰,沒有任何地位感不對等的價值觀傳輸,同在屋簷下的所有人都是自己和別人生活裡的救贖。
事實上,輝格還曾從社會群體進化的高站位指出,「社交需要甚至可能是推動人類大腦與認知能力進化的主要動力。社會的大型化反過來改變著人類的文化與心理特質。」
在《西瓜》裡,基子在信用金庫工作10年,勤勤懇懇卻也從未得到過表揚。 大齡未婚,在父母的羽翼下過著足夠無憂卻也足夠平庸寡淡的日子。如果不是閨蜜馬場萬裡子攜款三億潛逃成為她平白無奇的生活裡一道夏日雷鳴,也許她始終不會離家與一群陌生人群居;如果不是教授一句「人沒有年齡的差別,只有追求自我和不追求的人之分。你已經踏出了第一步。」,基子也許還在到了34歲依舊一事無成,連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結婚,比如生育,比如在職場裡謀得管理職位)也一件沒做成中自怨自艾。
絆子以畫漫畫謀生,但似乎不管怎樣努力,漫畫都無法暢銷,更談不上賺大錢,甚至還得受編輯一再更改故事走向的功利要求。房東妹由加才二十幾歲,但料理已經做得相當不錯。在為Happiness三茶製作新菜品時,基子就大讚由加的料理才能。雖然由加覺得基子的讚美有些言過其實,但由加也認同:人即使沒有才能,也有把獨屬自己的品質擺在漂亮寶石盒裡的無比寶貴的瞬間。
由加的復古打字機壞了,關於Happiness三茶的很多事情都是通過這臺打字機錄入完成的,由加對它很有感情,卻因為是舊款電器,很多零部件都早已退市不賣,無法維修;絆子被編輯指責漫畫創造力只在半吊子水平,笑諷想法幼稚且不負責任;基子的母親被查出來初期胃癌,需要住院治療;因為不同意給一個作業不及格的學生學分,教授的學生跳樓摔斷了腿。
儘管在Happiness三茶裡群居的四個人各有各的生活困境,但教授說,「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只要有毅力,活著都不是一件恐怖的事。」由加也說,「或許只有離開了的人,才看到活著的人那種幸福,身處幸福中的人,卻往往是意識不到的。」
群居的日子是被看見的生活,身在其中的每個人都看著彼此被生活的溪流漫過腳踝,吃著一根接著一根的冰棒體味欣喜與焦慮,以及如何在蟬鳴聲中待人處事。群居不可避免的接觸與交往決定了每個人的價值觀在頻繁地互動著,無論怎樣都無法契合的人們註定要分開,在細水長流裡被潛移默化了的人們卻會形成牢固而親密的情感共同體。
人本主義心理學先驅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曾指出,「性情是社會特性的概念,是人面對這個世界所採取的方式,只有通過與周圍世界的關聯性才能描述。」
描寫群居生活的劇目很多,《西瓜》大概就是其中的一曲夏天。事實上,群居生活恰似炎炎夏日,總歸沒有獨來獨往的習習涼風自在,但人與人共處間生發出來的和諧與融洽卻也如翻騰著的滾滾熱浪,讓情感更豐沛而強烈。《西瓜》在豆瓣電影裡就有一熱評,「一到夏天就要看這部劇,生活能變得像生活。」
當然,與一群原本陌生的人居住在一起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擁有的經歷,但社會就是一個大規模的群居生活,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藝術本就通用:以尊重差異為前提、在相互磨合中深厚感情、在價值觀的碰撞裡共同成長,是永遠適宜的狀態。
值得一提的是,網上也不乏認為《西瓜》所描繪的群居生活貼近日常卻未免過分美好的評論。孤獨似乎才是現代人真實的社交處境和情感狀況。
但正如彭吉象在《影視美學》一書中所指出的,「建立在現代科技手段基礎之上的影視藝術,不但能夠十分逼真地為人們展現出一幅幅鮮明的社會生活畫面,使人們從中觀察到各個國家社會生活的狀況和時代風雲的變遷。更重要的是,它們能夠反映出大眾欲望和集體無意識,也就是具有社會性和時代性的『深層集體心理。』」這或許就是《西瓜》首播至今已17年,卻依然是很多影迷心中白月光的原因:
孤獨不過是現代社會奔波忙碌的一角不得已,每個人內心底都渴求熱鬧,只是遇上Happiness三茶很難,如同基子遇上由加、絆子、教授更難。而《西瓜》所展現出來的源於生活卻也高於生活的群居交往,大概就是對打碎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隔閡的一份美好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