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
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莫扎特(1756—1791)
《莫扎特的女人:他的家庭、朋友和音樂》是英國當代著名指揮家、莫扎特研究專家、牛津大學教授簡·格拉芙暢銷15年的權威傳記。首次從女性視角解讀莫扎特天才而激蕩的一生。
全書分為四個章節,另有簡短的序章和尾聲。《家庭》一節主要以莫扎特家族的通信及其姐姐的日記為基礎材料,鋪陳莫扎特結婚之前的生活和工作事跡。《另一個家庭》敘述莫扎特同以往的金主及家庭切割,隻身赴維也納,結婚、自由執業乃至最後離世的這「後半生」。《女人》則著眼於莫扎特自幼年直至晚年的創作生涯中所作一系列歌劇中的女性角色,以此為線索,描寫並分析了他的生活世界中的一眾女性。《身後》交代了在其過世後,世界對莫扎特及其藝術的認識,以及其個人文件、音樂遺產、生平事跡逐漸集成的情況,並一一道出了前述的某些女性親友(其中有些在他過世後又存活了半個世紀)的歸宿。這一章,倒有些像是寫給莫扎特本人去讀的。
在敘述傳主生前、身後這些事跡的時候,作者試圖客觀理性地梳理和應用「第一手」資料,文字簡靜,沒有用力太過,也絕不妄下己意。而如此一來,莫扎特多舛的命運,以及他人生選擇背後複雜而確鑿的人際牽纏、社會背景和心理依據,也宛然呈現了。
《莫扎特的女人:他的家庭、朋友和音樂》原版封面
「讓永繼的光芒照耀他們」
文 | 簡·格拉芙
譯 | 韓曉 董維璽
他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便是嘗試他的安魂曲中的定音鼓聲部,並用嘴發出聲響。我現在還能聽見那聲音。
電影《莫扎特傳》中莫扎特彌留之際創作《安魂曲》
我們知道莫扎特在彌留之際,正投入在《悲悼》(Lacrimosa)一章中,於是,他所配樂的最後的辭句是:
那悲悼之日
塵埃中站起的
是待審判的罪人
這一章的起首幾乎是一支溫柔、緩慢、幽幽起伏的舞蹈,從第二句開始一轉變為了苦惱沉鬱的攀爬,升起整整一個半的八度,先是全音程的上行,之後在臨近峰頂的時候,轉成更為吃力的半音程:音樂變成了死神的行進。在恐怖的「待審判的罪人」一句,音階和不可阻擋的漸強達到了頂點。也正是在這裡,沃爾夫岡建議蘇斯邁耶加入蘇菲所說的定音鼓,與其一道的是它們一貫的搭檔小號,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它們曾令他深深恐懼。接著他的生命便結束了,在一個未獲解決的屬和弦上。
電影《莫扎特傳》劇照
據蘇菲的描述,沃爾夫岡是躺在她的臂彎中走的,他死於1791年12月5日。當這一切都結束了,煩亂欲狂的康絲坦瑟爬到他的身邊,好像要試圖去「感染上他的疾病,以隨他而去」。等到那沒用的醫生離開了,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城市,天還沒亮人們便開始聚集在樓下的街道。至近的朋友們進到公寓來看望遺體;他們之中便有可貴的凡·施維登男爵,他不顧剛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故(剛剛被朝廷從教育和監察委員會主席的任上罷黜),牽頭操辦起實際的事務。凡·施維登選擇了最基礎的喪葬安排,沒有不必要的裝飾和奢華。在先皇約瑟夫二世的時代,為了經濟和衛生的考量,整個喪葬程序一概從簡。在嘉布遣會教堂(Kapuzinerkirche)的哈布斯堡祖塋,他父母墳墓的繁複雕飾的建築腳下,低調地安置著皇帝那樸素的墳冢,這也顯示了他的信念之堅定。同時代大多數的維也納人,於是也就接受了經濟型的墓葬。對沃爾夫岡來說,這也不過是個平常的選擇。12月6號下午,康絲坦瑟及其家人跟凡·施維登一起,連同幾位至交,參加了在聖·施臺凡大教堂的一個邊堂舉行的簡單儀式。隨後,一駕租來的靈車拉著棺材穿過城市,到了郊外一處叫聖·馬科斯的鄉野。沒有送葬人的陪同,這也是照著當時的慣例。在那裡,棺材給埋到一處「普通簡易墓穴」。
朗格在1782年繪製的莫扎特妻子康絲坦瑟的肖像
一代又一代愛音樂的人惋惜莫扎特肉身的遺失。甚至對丈夫確切的埋骨之地都顯得漠不關心,這令康絲坦瑟背上了粗率自私的名聲。儘管如今有那麼多的妥善安置的紀念碑和聖地供人瞻仰,然而那最為珍貴的遺骨的缺失,繼續煩擾著這個焦慮的世界,並且賦予其譴責、沮喪和內疚的機會。
對於這樣的焦慮,莫扎特本人大概會覺得訝異。不管他是否認同所有的埋葬都必須講究衛生、實惠,特別還有簡約,他定然不會考慮進入自己那個家庭的祖墳。死後便歸於「極樂」,這一說法對他來說更為重要。於是,無盡的光明圍繞離魂,就實在便是件值得慶祝的事了。在他的《安魂曲》中「讓永繼的光芒照耀他們」一句當中,音樂正面、樂觀,真可謂光芒遍照,便是他這種深遠的樂觀主義的明證;並且也證明了,即便在經由疾病和悔恨所帶來的痛苦焦慮而走向人生終點的時候,他對於來世之美,都依然抱持著不可或缺的莊嚴的信仰。
莫扎特《安魂曲》手稿的第一頁
因此,莫扎特也不會對他自己這身皮囊另作他想。然而他的確對他真正的遺產——音樂——的保存極為掛念。跟其他許多音樂家一樣,對於自己早期的作品,他更多的是厭棄:「隨著在作曲上的進步,我弟弟越來越少欣賞他較早的作品了。」囡諾在1799年甚為辛酸地寫道,因為和她關係最近的正是這些早期的篇章。自1784年,直到他去世前的三個星期,沃爾夫岡小心翼翼地編制著一份他自己作品的主題分類目錄。這倒不僅僅是他家庭的列表情結在他身上的又一次變現而已,而是他對於自己作品的傳諸後世的一種高度條理化的操作。因為他的永生之地是在這裡,而不是哪個黑暗的墓穴。通過他獨特的、無與倫比的音樂,他借演繹者和聆聽者的手與心,繼續活著。在某種程度上,與他相識的某些男人和女人們也是如此。因為借著為他所熟識的(有時候甚至是愛上的)歌手創作歌劇角色,他得以在後世的蒼穹中應許給他們一席之地。
莫扎特一家(1780年)
此時莫扎特的母親以牆上畫像的形式同家人在一起
在莫扎特所有音樂創作裡面,他的歌劇天才成就了一種神奇的結合:想像之獨一無二,以及手段之鋌而走險,這些都能以舉重若輕的流暢表達出來。他的想像力也會被經驗喚起。莫扎特是明察秋毫的人性觀察者,據康絲坦瑟說,他可以將自己隔絕於周遭的人和事,但實際上卻不會錯過任何所發生的,也從不會無動於衷。他愛著整個劇院的世界,還有居於這世界的人們,他最美好的歡會便是同他們為伍,從曼海姆和慕尼黑跟康納畢希的樂隊,到布拉格這些忠誠的樂師,還有在維也納的希卡內德的戲班。跟這些演繹者在一起,他的要求極高,對於那些達不到要求的樂手的責備也令人難堪。在很小的時候,據說他甚至因為父親演奏的錯音而對他不耐煩。對於薩爾茨堡的宮廷樂師他也是予以集體的、不折不扣的貶斥。他對於表演者要求的不僅僅是輝煌的技巧,曾因貶低星光奪目的克萊門蒂「僅僅是機器」而聞名。他一向所尋求的是情感和激情的額外原料,不可以錯誤或者粗淺地加以運用,而是要讓它們從演繹者的靈魂中燃燒釋放。每每在人身上發現這樣的品質,他都欣喜若狂。阿露西婭是如此,年輕的貝多芬也是,他曾在沃爾夫岡面前演奏過一次,深深吸引了沃爾夫岡。而對於他摯愛的伶界同事們,因他們的樂器(嗓子)裡面住著最為赤裸相見和易受傷害的激情和情感,他尤其能借之喚起自己最為深厚的表達。因此在莫扎特成熟的歌劇作品中,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是沒有意趣的。他的這些造物,飽含著人性和設身處地之感,以及剃刀般鋒利的精準,入木三分。並且,他們有著莎士比亞筆下人物般的變化多端,契訶夫筆下人物般的複雜性,像任何這些舞臺人物一樣的多維。
電影《莫扎特傳》中莫扎特指揮自己創作的歌劇
本文摘自《莫扎特的女人:他的家庭、朋友和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