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三號最新消息 「問航天事業的意義在哪兒,就如同問生物從海洋走上陸地的意義在哪兒。」知名科幻作家劉慈欣在現場觀看嫦娥三號發射之後,寫下了這樣的感想。12月2日,劉慈欣和3000名遊客一起,在西昌航天基地見證了嫦娥升空。針對有人質疑航天事業的意義,劉慈欣認為,「有些東西,是作為人的最根本的衝動,是不需要問有什麼用的。」
劉慈欣:航天事業是不需要問有什麼用的
航天事業的確在走向大眾
12月2日凌晨1時30分,在距離發射點外3公裡的彝族小村子裡,科幻作家劉慈欣和3000名遊客一起,舉著望遠鏡等待著。儘管隔著3公裡,用肉眼根本看不清火箭,但他還是被升空時的壯麗場景驚呆了,這是和之前觀看電影《地心引力》截然不同的感受,影院的3D特效、音響效果再好,也比不上現場的震撼。「玉兔號」行走月球被稱為我國在月球探測上邁出的一大步。然而,劉慈欣覺得,這一步並不如人們想像中的大,反之,「差得還太遠」。
作為一個鍾情於宇宙的「硬科幻」作家,多年以前,劉慈欣也有過在山西省岢嵐縣觀看小型火箭發射的經驗。但這次「嫦娥三號」發射是他第一次觀看正規的大型火箭發射,也是「離科幻和星空最近的一次」。
讓他想像不到的,是觀看現場的氛圍:賣燒烤的,賣模型的,打撲克的,圍成一圈喝酒的……這使他真切地感到:「中國航天事業越來越從一個壁壘森嚴的地方,變得走向大眾了。航天經濟,也可能會走進社會。」
3000人裡的大多數是去看熱鬧的,像他這樣的「鐵桿粉絲」寥寥無幾,同行的幾位作家也表現出沒多大興趣。相似的場景曾出現在2012年山西省作協舉辦的一個研修班上,他在發言中「鼓吹」太空探測的重要性,結果在座的作家興味索然,一位聽課的作家下來甚至對他說:「文學嘛,操這份閒心幹什麼。」
但令他欣慰的是,在現場遇到了不少小朋友;回去的飛機上,還有北京實驗二小五年級一個班的學生同行。「相信他們中會有人長大後去月球旅遊的,甚至成為月球居民。」回到山西後,他在博客裡這樣寫道。
科幻作家劉慈欣
只要沒有載人,就談不上高潮
在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經典作品《2001,太空漫遊》中,21世紀初的地球,近地空間的開發已經社會化和商業化,地球軌道上的太空城有飛向月球的定期航班飛船,還在月球建起了地下城。人類已經有能力組織向太陽系外圍行星進行大規模載人航行,擁有由傳統化學動力和核動力相結合的宇航推進系統。
目前航天技術的發展水平,顯然與科幻小說中對今天的預測相差甚遠。2008年,阿瑟·克拉克去世,劉慈欣開玩笑地說:「克拉克可能是因對現實版200X的失望而駕鶴西去。」
隨著美、日、印和歐洲都加快了探月的步伐,不少人將2007年至今稱為新的探月高潮期。同屬月球探測「第二集團」的印度,也已經搶先一步,在11月5日發射了火星探測器。但劉慈欣覺得:「只要沒有載人上月球、上火星,就談不上什麼高潮。」事實是,1969年阿波羅登月以後,再也沒有太空人登上過別的星球。
載人航天停滯不前的原因,並非因為科技水平不夠,而是投入太高,在太空開發產業化之前,所有這些投入只能得到很小的回報,效益無法量化。
相比較而言,無人深空探測的花費要遠遠低於載人航天。「嫦娥一號」和「嫦娥二號」分別投資14億元和9億元人民幣;美國於2011年發射的好奇號火星車項目是最昂貴的火星探測項目,總投資也不過25億美元。「就是這樣,還有不少人在喋喋不休地發牢騷。」劉慈欣說。
「等有一天,航天的錢值得花了,航天事業真的能夠有經濟的吸引力了,才有可能一步步做大。」劉慈欣說,「現在,國家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只能一步步走。」
航天的意義,就像生物從海洋走上陸地的意義
在印度首個火星探測器「曼加裡安」號升空後,國內外批評人士便質疑道:一個貧困人口佔世界1/3、許多人仍在餓肚子的「窮國」,為何仍要探測火星?
劉慈欣則頗為認同印度官方發言人理直氣壯地回應:「如果不敢懷有偉大夢想,那我們就只能做伐木人和提水工。」
「回頭看看,人類曾經真的想要走出搖籃嗎?」劉慈欣說,上世紀中葉的太空探索熱潮發生在冷戰時期,是受強大的政治因素影響的,而人類其實從來都沒有真心地把太空當做未來的家園。
「問航天事業的意義在哪兒,就如同問生物從海洋走上陸地的意義在哪兒。」在他看來,這是生命的本能——不斷向外擴張。「不要問具體有什麼用,中國的科學和很多方面曾經的落後,就是因為幹什麼都要問有什麼用。有些東西,是作為人的最根本的衝動,是不需要問有什麼用的。」劉慈欣說。
劉慈欣喜歡將航天事業與15世紀開始的大航海時代類比:都源於人類對未知世界的好奇,都需要為遠航付出高額的代價,其意義都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但能開拓出更廣闊的空間,深刻地影響人們的現實生活。
以下為劉慈欣寫作的「觀嫦娥飛天有感」
許多年前看過一部國內的航天題材電視劇,對第一集的開頭印象深刻:一片荒涼的山坡,風吹草低,一群黑白相間的瘦山羊在吃草,還有一個身穿破舊彝族服裝的放羊娃,鏡頭長久地停留在這仿佛幾輩子以前的農牧場景上,然後慢慢上搖,徐徐地顯示出矗立在下面山谷中的高大的火箭發射架……
那就是西昌航天基地,嫦娥3號起飛的地方。
應邀去看嫦娥3號的發射,做為一個科幻作者和科幻迷,從來沒有走到離科幻和星空這麼近的地方。參觀臺設在一個彝族小村莊中,我看到一個身穿黑色彝服的老人蹲坐在家門前,默默地看著人群湧過。參觀臺距發射架有三公裡,夜色中,長徵火箭只是遠方聚光燈下的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細節看不太清。好在參觀臺上有許多大屏幕,上面出現火箭近距離的實時畫面,可以看到比電視臺實況轉播更多的細節,也能看到塔架上走動的人員,還能實時聽到控制中心的語音。
觀看發射的有三千人左右。與想像中的航天發射現場不同,這裡更像一個集市:有賣火箭和玉兔車模型的,有賣方便麵和小吃的,有在炭火上支著架子烤大塊肉的,還有圍成一圈打撲克和坐在地上喝酒的……
臨近發射,火箭的第三級開始加注低溫燃料,有白色的蒸汽從箭體上部表面冒出。直到發射倒數十分鐘時,發射臺的周圍還有人在走動。
火箭點火時,尾焰瞬間照亮周圍的群山,接著照亮了半個天空,拖著絢麗的火焰升起的火箭有一種奇異的美,很奇怪的,竟讓我想起莫言的小說《透明的紅蘿蔔》中的那個晶瑩剔透發出異彩的紅蘿蔔,火箭同樣看上去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帶著我們的精神飛離這平凡的群山。開始時,這一切竟然是在無聲中發生的,幾秒鐘後,當火箭已經高高升到塔架上方,那激越有力的轟鳴聲才傳了過來。空中的火箭曾經短暫地沒入雲中,但旋即又耀眼地出現,在高空轉向,很快變成一個小紅點消失在夜空中。整個過程比預想的要快許多。好在我聽從了朋友的勸告,沒怎麼照像,眼睛是最好的相機,不像許多人只顧拍照沒有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到多少,後悔莫及。
一切都平靜下來後,擠在返回的人群中,對航天的事想了許多。一直感覺,國內媒體對航天事業所具有的意義在報導和評論上是有偏差的,只是強調具體的現實用途,比如增強國力和促進經濟發展,具體一點,能夠更準確地預報天氣、能有自已的全球定位系統、能有更多的通訊帶寬、太空育種能使西紅柿長的更大或更小……等等。在新聞媒體的意識裡,航天探索的真正圖景並沒有建立起來。這樣的宣傳在已經開始的深空探測上將無法自圓其說。月球探測還好,月亮上有核聚變所需的氦3;小行星帶有礦藏;而對行星,特別是外圍行星的探測很難在可見的未來有具體的經濟前景,更不用說對太陽系外廣漠的星際空間的探測了。
其實,對於「太空探索有什麼用」這個問題的回答十分簡單:三億多年前生命從海洋爬上陸地有什麼用?
最近,看到美國學者Robin Hanson的一篇關於宇宙智慧文明的論文《大篩選,我們在其中走了多遠?》。目前,從宇宙的外觀上看,宇宙處於大寂靜(Great silence)狀態,沒有發現任何生命和文明的跡象。由此可以推知,能夠在宇宙中大規模擴散從而長久延續下去的文明極其稀少,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那就有一個推論:在宇宙中的無生命物質和可持續擴散的智慧文明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篩選機制(Great filter),智慧文明通過這個篩選極其困難。可能有許多層篩子,比如進化出可複製的細胞是一層,製造工具是一層,避免核戰爭毀滅是一層等等,作者列出了九層可能的篩子,逐層進行了分析。大寂靜表明,這些層篩子中肯定有一層或多層是極難通過的。現在的問題是,那些極難通過的死亡之篩是在我們的後面還是前面?從大寂靜來看,人類很有可能已經通過了一層或幾層死篩,因為如果找不到外星人,那就表明他們中的大多數還在篩子在另一面沒有通過,但考慮到大寂靜,這同時也表明人類前面可能面臨著更嚴酷的篩選。
現在看來,如果把經濟前景,也就是俗話說的「有什麼用」,做為航天事業的主要依據,那大規模的太空探索永遠也無法實現。比如:登火星工程的初步預算是5000億美元,現在任何一個國家或國際組織很難在沒有經濟收益的情況下拿出這筆錢來。正因為如此,上世紀登月之後,人類太空人飛離地球的距離再也沒有超出我家到北京的距離,高鐵大約走兩個小時。
那麼,這是不是人類在宇宙大篩選中正面臨著的新一層篩子,看似柔軟實則險惡。
不久前印度發射火星探測器,有西方媒體質問: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窮人都在你們國家,為什麼還花大錢幹這個。印度政府發言人回答:如果我們沒有偉大的夢想,就永遠是伐木人和挑水工。這個回答讓人肅然起敬,當時國內網友談及此事時,都把對印度的稱呼由「阿三」改成了「三哥」。擁有偉大的夢想,確實是一個國家和民族最大的尊嚴,否則錢再多也就一讓人看不起的土豪而已。
回到嫦娥3號上來,這對於中國航天是一大步,是中國所進行的最複雜的探測工程。但前面的路還很長,畢竟,「惠更斯」號探測器已經在土星的月亮上登陸了。中國進一步的深空探測還面臨著巨大的挑戰,比如,月球探測尚未遇到通訊時滯問題,電磁波從地球到月球僅需1秒,幾乎可以算是實時控制了,而電波傳到火星,可能需要十幾分鐘,到木星軌道以外的行星時滯就更長了,這對探測器的智能控制和適應能力提出了更高層次的要求。
所以,嫦娥3號是一個美麗的開始。
在來西昌的飛機上,遇到了北京實驗二小五年級一個班的孩子去看發射,發射結束後,在停車場又遇到一群更小的孩子,看上去只有小學一年級。我相信,在未來他們中間一定有人會去月球旅遊,甚至長期生活在那裡。
回到西昌市已經是凌晨三點多,天空中看不到嫦娥探測器正在飛向的月亮,但有無數顆星星,只要人類懷抱著飛向太空的偉大夢想,每一顆星星都將是一個未來的驚喜。
(劉慈欣報導)
劉慈欣,中國當代新生代科幻的主要代表作家,中國科普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1963年6月出生於北京,祖籍信陽市羅山,山西陽泉長大。1985年畢業於華北水利水電學院(現華北水利水電大學)水電工程系。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超新星紀元》、《球狀閃電》、「地球往事」系列(《三體》、《三體II:黑暗森林》、《三體Ⅲ:死神永生》)等,中短篇《流浪地球》、《鄉村教師》、《朝聞道》、《全頻帶阻塞幹擾》等。曾多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