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從朝鮮半島核危機到南中國海問題的種種跡象表明,亞洲的集體安全體系問題必須提高到亞洲國家的議事日程上來了。為什麼要討論亞洲集體安全體系?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個區域內現在還沒有這樣一個體系。缺少這樣一個體系已經產生了很多問題,經常導致這個區域的不安全的狀態。在亞洲區域內,已經有各種次區域的安全機制,例如東協(東協)成員國之間的安全對話、東協和其他國家尤其是和東北亞三國(中國、日本和韓國)的安全對話。圍繞著朝鮮半島核危機的六方會談也是一種準安全機制。當然,最主要的是作為冷戰產物的美日、美韓安全同盟。
不過,所有這些次區域安全機制並不構成亞洲安全體系。相反,這些次區域機制往往在製造著不安全。概括地說,這些次區域機制呈現出幾個顯著的特點。
第一,這些機制並不涵蓋整個亞洲(甚至東亞),是很不全面的。亞洲還沒有一個涵蓋所有國家的安全機制,更不用說是體系了。很顯然,在亞洲,任何一個不能把美國和中國包括在內的安全機制都不能算是安全體系。或者說,任何一個排除美國或者中國的安全體系,其最終的結果不會是安全,而是不安全。
第二,這些機制大多是消極反應性的,例如六方會談,就是為了回應北朝鮮核危機而產生的,就是說它是對付「不安全」的產物。因為其原初動機的制約,這類機制很難在積極意義上獲得區域安全。或者說,它是為了避免「不安全」狀況,而不是為了安全。
第三,一些貌似涉及到安全的機制沒有任何有效的約束力,對成員國的行為沒有實質性的影響。例如,中國和東協國家之間的《南中國海各方行為準則宣言》。
第四,次區域安全機制具有針對性目標,就是說一個安全機制是為了自身的安全,而這種自身的安全是意在通過遏制另一個特定國家的挑戰而達成的。這尤其表現在美國所確立的諸多安全機制上,如美日安全同盟。它們是冷戰的產物。冷戰結束後,這些安全機制以制約中國為目標而得到強化。很顯然,這類機制所導致的是更多的不安全,而非安全。
缺少機制使得「安全困境」惡化
亞洲的這種局面已經惡化了國際關係文獻中人們通常所說的「安全困境」,就是說,一個國家的自私安全行為,導致了另一個國家的更大的不安全。具體地說,這個安全困境表現在兩個互相關聯但又可相對區分開來的層面。第一個層面就是中美兩國關係,即兩國之間存在著的安全利益的衝突。第二個層面是小國和中、美兩大國之間的關係。面對中美兩大國,不管這兩個國家的關係如何,小國存有深度的不安全感。本欄聚焦於中美關係和亞洲安全困境問題。第二層面的問題另文討論。
任何兩個大國的關係本來就不好處理,但中美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更不好相處。很簡單,一個是崛起中的大國,而另一個是明顯相對衰落中的大國。自從中國改革開放以來,也就是外界所說的中國開始崛起以來,在大部分時間裡,除了中國自己之外,幾乎所有國家都認為,對亞洲安全的最大的威脅來自中國。這是西方所有國際關係教科書上的觀點,也是人們堅信不疑的觀點。一個崛起中的大國必然對其現在所處的國際地位不滿,必然挑戰現存秩序,挑戰現存霸權,從而會最終導致不安全、衝突乃至戰爭。
但是經驗告訴人們,現實情況並非如此。對亞洲區域安全的主要挑戰不僅可能來自於崛起中的大國,即中國,而且更能來自於一個衰落中的大國,即美國。
過去30多年的歷史,也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歷史表明,較之衰落中的大國,一個崛起中的大國,比較有信心,更能夠理性從而和平地解決問題。這些年來,中國的國際行為體現出幾個主要的特點。
第一,中國是一個文明類型的國家。數千年的歷史,使得中國的主要決策者具備了其他大國很少有的大歷史觀,他們往往能夠從長遠的角度來考慮長遠的問題。理性在處理國際事務中很重要。中國人的理性概念和美國人的理性概念很不相同,前者的理性往往和大歷史觀聯繫在一起,而後者的理性更表現為如何把眼前利益最大化。
中國的這種理性表現在很多方面。例如,中國對處理國際問題,甚至和自己有關的國際問題,往往比較慢,顯得不慌不忙。儘管西方稱之為「拖延戰略」,但實際上是中國想在這個過程中,邊做邊想,找到更為合理的解決方案。中國把很多問題看成是發展過程中的問題,相信只要這個過程在繼續,總能找到問題的解決方式。這有些類似於中醫所說的道理。因此,中國所使用的方式往往比較溫和。與之相比較,美國更能夠追求眼前利益。美國的國際行為往往表現為西醫的「外科手術」方式,追求的是效率和效用。
又如,中國並沒有刻意要和美國爭做大國。儘管中國也有少數一些人抱有爭霸的心理,但作為國家,中國整體上沒有這樣的國家意志。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告訴人們,如果中國要成為大國,那只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所致,而非人為的努力。中國的古典《易經》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沒有事情是不變的;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處於變化過程之中,沒有恆定的事物;只有「變」的道理本身是永恆不變的。所以,正如一個大國的衰落不可避免一樣,一個大國的崛起也是不可阻擋的。人為的因素可以發生作用,但極其有限。真正發揮作用的是「勢」,即客觀規律。在和美國的關係中,中國避免了蘇聯的選擇。蘇聯選擇了和美國爭霸,而中國則不僅選擇了不和美國爭霸,而且選擇了和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接軌。這個選擇當然是中國決策者所作的,而之所以能夠作此選擇是背後的中國文化因素。
中國文化決定其外交行為
第二,中國文化也決定了中國的外交政策大都是反應性的。中國缺乏主動的外交戰略,整個外交系統都在反應性地運作,每天對國際事務作出「救火」式的反應。這種方式遭致了很多批評,認為有損於中國的崛起,和在世界事務上發揮更大的影響力。不過,不管人們喜歡與否,這種反應性外交可能是個客觀的存在。當然,反應性並不是說中國沒有能力來解決國際問題。這些年來,中國在國際事務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主要是因為中國的實際能力的增加。無論在國際組織、區域多邊組織還是雙邊關係上,很難低估中國所發生的作用。
外交的「反應性」也體現在中國的國防安全觀上。中國強調國防的防禦性,而非進攻性。中國只有當了解到其他國家會以何種方式、使用何種武器來威脅自己的時候,才會去發展某種武器,制定某種軍事戰略。中國很少有主動的,類似於美國的「先發制人」的戰略。這種思維方式決定了中國很難有這些方面的創新。因此,在沒有明顯的外在的威脅的情況下,中國一般都是以自己的步伐、自己的需求來進行國防現代化。這和蘇聯不同,也和二戰前的德國和日本不同。所有這些國家,當時都出現了「爭霸」的國家意志和國家計劃。
第三,中國作為一個大國具有異常的消化問題的能力。這麼多年,儘管中國國內問題很多,危機不斷,但都能加以一一克服。如果不牽涉到任何制度,大國對問題的消化能力本來就比小國要強得多。加上制度因素,中國消化問題的能力遠比其它國家強。在一些方面,甚至較美國強。不用說國內各種問題(例如社會抗議、少數民族問題等等),在國際事務上也是這樣。在克服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以來的全球性金融危機方面,中國顯現出了強大的國家能力。
如果說中國因為其不可被阻止的崛起而自信,那麼美國則是因為其不可阻止的衰落而顯得信心不足。和中國相比較,美國很多方面在朝著和中國相反的方向在發展。
第一,較之中國,美國的國際關係缺少大歷史觀。美國比較側重於眼前利益,而較少顧及到長遠利益。美國的政治體制的特點更強化了這一點。美國是多黨政治,而政黨又是各種利益的聚合。美國的決策過程也是利益分配過程,包括外交政策。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因為美國追求的是短期利益,美國總能把其「國家利益」最大化。每時每刻把眼前利益最大化就構成了美國的長遠利益。這一點也是中國很多學者批評中國的地方,認為中國缺失「國家利益」觀念。
美國信心不足反應過度
第二,較之中國,美國外交呈現主動性,尤其是針對中國。美國現在是唯一的一個霸權。要維持霸權,美國恐懼於來自中國的潛在挑戰。防止中國的挑戰似乎已經成為美國的頭等要務,已經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儘管中國的外交都帶有回應性,但中國做什麼都很容易被美國解讀成是對美國的挑戰。美國因此在各方面都表現出其主動性來應付中國的崛起。當然,美國簡單的地緣政治也促成美國可以這樣做。中國地緣政治很複雜,被周邊數十個國家所包圍。但處於北美,美國只有兩個周邊國家,並且這兩個國家是高度依附於美國的。美國的這種天然安全環境,使得其可以有充分的自由把其戰略重點放在北美以外的國際空間,尤其是亞洲。
第三,儘管美國有這麼好的安全環境,但是美國還是沒有足夠的信心。很簡單,這些年來的經驗表明,美國的衰落勢頭似乎很難遏制。美國1890年代就成為世界經濟大國,但只有到了一戰期間美國才開始捲入世界事務,逐漸成為世界大國。美國成為世界大國幾乎沒有遇到很大的困難。當時作為世界體系領袖的歐洲遇到了很多麻煩,歐洲有求於美國,主動邀請美國成為世界領袖。二戰結束後成為世界大國,但只是領導半個地球,即西方世界。冷戰結束,美國的霸權到達了頂峰。但也就是這個時候,美國開始走下坡路。
美國一霸獨大,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敗。這也適用於國際政治。美國霸權開始犯連續的錯誤。美國犯錯誤是大國的本質所決定的,並非是任何一個領導人的主觀意志所決定的。美國領導人所犯的錯誤決定於美國所處的霸權地位。無論從國內發展還是外交事務,美國已經遇到極大的麻煩。在國際事務方面,無論是軍事行動,還是推行民主,都遇到了挫折。在國內,持續的經濟和金融危機及其政府無能應付這些危機,嚴重打擊著美國的信心。同樣重要的是,美國的政治問題,兩黨政治很難產生一個有效的政府。沒有強有力的政府,只能看著危機產生負面的影響而無能為力。
儘管美國還是一個強大的國家,但信心不如從前。在沒有充分信心的情況下,美國對中國所使用的大都是一些「消極」的做法,即處處把中國看成是其對手甚至是敵人,也處處防備中國。這尤其表現在安全方面。美國的做法有幾種。一是強化傳統的聯盟,例如美日、美韓的關係。美國不僅沒有根據新形勢來調整始於冷戰的同盟政策,反而尋找各種新因素來強化這個同盟。美日、美韓的同盟近年來因為北朝鮮問題而得到強化,並且有向美、日、韓同盟一體化的方向發展的趨勢。近年來,因為南中國海問題,美國也在加強所謂的「亞洲小北約」的建設,強化美、日、澳等國之間的軍事合作。在針對中國這方面,美國可以說一直在尋找一切儘可能的方法,包括和印度的關係,和中國周邊國家的關係等等,儘管在一些時候,美國的做法可能表現為一廂情願。
但很顯然,美國的這些「消極」的做法,不是在增加亞洲的安全感,而是使得亞洲越來越不安全。很簡單,美國的做法促使中國異常的警惕,不得不做出反應,甚至是激烈的反應。而中國的反應又促使著美國行動的升級。這會是一個沒完沒了的過程,也就是典型的安全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