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聖來研究員在「中國夢」回顧與展望論壇上的演講
思想者小傳
陳聖來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亞洲藝術節聯盟主席,中國對外文化交流協會常務理事,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組委會副秘書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 2012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 《大型特色活動和特色文化城市研究》首席專家,上海社科基金系列項目 《上海建設國際文化大都市系列研究》首席專家。歷任東方廣播電臺臺長、總編輯,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中心總裁。著有《生命的誘惑》、《廣播沉思錄》、《晨曲短論》、《品味藝術》等。
今年7月2日出版的美國 《時代》周刊發表了喬恩·米查撰寫的 《「美國夢」的升起和隕落》一文,並把它作為這期周刊的封面文章。周刊主編理察·施滕格爾還為此加了編者按,他把美國正在火熱角逐的歐巴馬與羅姆尼的總統競選,歸結為「競爭的實質在於哪一個候選人能夠最大限度地恢復美國夢仍然可行的感覺」。把「美國夢」提到如此的高度令人關注。
按照喬恩·米查的文章所述,美國當今的現實與美國夢的理想產生了巨大的悖論:一方面,貧富差距真實存在,失業率高得令人沮喪,國家長期的財政健康岌岌可危;另一方面,美國的政治制度沒有顯示出提供當前問題解決方案的任何跡象。喬恩把當下困難與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經濟大蕭條開始時期相比較,彼時儘管經濟陰霾密布,但美國人還是存在一種積極進取和實現潛力的熱情,亞當斯著名的 《美國的史詩》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面世的,在這本著作中他第一次提出, 「讓我們所有階層的公民過上更好、更富裕和更幸福的生活的美國夢,這是我們迄今為止為世界的思想和福利作出的最偉大的貢獻」。就此, 「美國夢」作為一種概念固定下來,並在美國家喻戶曉。
近一個世紀以來, 「美國夢」作為一種主流價值深入美國人心並向全世界推銷。在這樣的夢境裡,可以讓一個嗜酒的皮鞋推銷員的兒子 (裡根)和同樣嗜酒的汽車推銷員的繼子 (柯林頓)當上總統,更不用說史無前例地將一位黑人的兒子 (歐巴馬)推上總統的寶座。美國夢的重要意義和使命,就是喚起一代又一代美國人勇敢地追求個人和國家的進步與富裕,鼓舞起他們克服困難的勇氣和信心。所以,喬恩的文章不無擔憂地說: 「美國夢可能正在悄悄溜走。我們以前曾經戰勝過這樣的挑戰,要想重拾美國夢,就需要知道它的起源,它何以能延續這麼長的時間以及它為什麼如此重要,這一理念是否擁有光明的前途,是美國人目前所面臨的重要問題。」
由此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一個問題:中國有沒有夢,有沒有這樣家喻戶曉、蘊藏在每個人心中,並激勵人們孜孜以求的夢?
中國夢的理想與現實
澳大利亞一張報紙對中國未來發展提出的三個疑問,發人深省。儘管經濟總量位列世界第二,但當下我們還沒有一家IT企業能與蘋果、微軟相媲美,沒有一齣劇目能與 《媽媽咪呀》相提並論,沒有一項文化產業達到迪士尼的規模效應與影響力。
兩年前,中國的經濟總量超過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慶賀之餘,大家都在掐指計算著中國什麼時候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但當經濟總量真的超過美國時,中國是否意味著就成了現代化的強國?對於這個問題,誰也無法正面回答,而龍永圖前不久在上海論壇上發表演講,他引用了澳大利亞一張報紙對中國未來發展提出的三個疑問,我覺得發人深省。這三個問題是: 1、什麼時候才能使全球大多數國家的精英都願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中國來留學; 2、什麼時候才能使全球大多數人特別是年輕人更多地看中國電影,聽中國的音樂,閱讀中國的書籍; 3、什麼時候全球的消費者選購產品時,更多選擇中國的品牌。這三個問題看似普通,但這牽涉到文化軟實力與文化強國的問題,沒有文化的現代化,沒有人的現代化,中國不可能躋身世界先進民族之林。
多年來養成的職業敏感,使我對近來發生的互不相關的三則新聞產生了興趣——
一是關於蘋果iPhone的熱銷瘋賣。一款電子產品在全世界各大城市通宵排隊,預約登記,這大概是絕無僅有的。對於賈伯斯的貢獻,歐巴馬如此評價: 「他取得了人類史上最罕見的成就之一——改變了我們每個人看世界的方式。」
二是關於中文版音樂劇 《媽媽咪呀》的熱演。 2011年,該劇在內地完成160場演出,票房突破8500萬元,吸引了觀眾超過15萬人次,成為一個文化事件,有報導說它 「代表了我國文化產業體制改革進程中的一個方向」。
三是關於上海建造迪士尼樂園。迪士尼總裁兼執行長伊格爾說:迪士尼落戶上海是迪士尼在中國內地開展業務的一個裡程碑。最近的新聞是上海迪士尼在華招募100名幻想工程師。
這樣三則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新聞,表達的就是美國的文化軟實力及其影響。
一家由兩位年輕人在車庫裡白手起家的電腦公司,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它的電子產品不斷改變人們認識與感受世界的方式,使萬千民眾趨之若鶩,甚至成為一種時尚的需要、情感抒發的需要、夢想追逐的需要。愛屋及烏,由對賈伯斯的偶像膜拜,對蘋果公司的品牌迷信,推而廣之對美國IT行業的折服,對美國人的創新創業精神的敬佩,這種延伸和擴展就是美國夢的現實版。
《媽媽咪呀》這一音樂劇因其故事編織的巧妙,而贏得了觀眾。劇中運用了「穿越時空」方法,將過去年代的愛情故事與現實的愛情故事,兒女輩的愛情經歷與父母輩的愛情經歷,天衣無縫地拼接在一體,並以上世紀紅極一時的流行樂賦予現實時尚的音韻與律動,加之詼諧幽默輕鬆的風格瀰漫,給 「9·11」以後遭受重創的美國甚至給金融危機籠罩下全球普遍的陰霾心理帶來了明媚的暖意。這是這部音樂劇大受歡迎的原因所在。
再來看迪士尼的故事。誰能想到,當年美國堪薩斯市一個小小營業所裡潦倒落魄的華特·迪士尼,無聊中逗一個小老鼠玩,從而引發靈感,畫出了米老鼠這一可愛的動漫形象,日後這個小老鼠竟會發跡至此,他的名聲甚至超過了法國的伏爾泰、德國的歌德、俄國的託爾斯泰,由之而起的迪士尼文化產業,近百年來發展成為如此規模的巨無霸。這隻小小的米老鼠不僅滋養了幾代青少年,而且衍生出了電影、電視、廣播、動漫、舞臺劇、主題公園等一系列文化產業鏈,影響持久而深遠。
在世界範圍來考量,試想一想,當下我們有哪一家IT企業能與蘋果、微軟相媲美,我們有哪一齣劇目能與 《媽媽咪呀》相提並論,我們有哪一項文化產業達到迪士尼的規模效應與影響力?這種對比引人思考,就像中共十七屆六中全會公報中說的: 「誰佔據了文化發展的制高點,誰就能夠更好地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掌握主動權」。
美國夢的實質及影響
正是因為有了好萊塢、百老匯、迪士尼等種種標誌著它軟實力的文化業態,美國才是完整意義上、在全球產生巨大影響力的國家。
美國是個善於提出概念和制定規則的國家, 「軟實力」這個詞,最早出現於1989年,由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教授約瑟夫·奈提出。 「軟實力」這個概念一出現,便受到了世界各國政治領袖、專家學者和媒體的廣泛關注。約瑟夫·奈認為,軟實力就是 「一種能夠影響他人喜好的能力」,是通過非強制手段獲取結果的能力。換句話說,如果在沒有任何顯性軍事威脅或經濟脅迫的情況下,我自願追隨或順從你的意願,這種能力就是軟實力。即我們傳統俗稱的 「胡蘿蔔」 (利誘)和 「大棒」 (鎮壓)之外的第三種力量,簡單講就是 「吸引力」。約瑟夫·奈的軟實力概念有三個層面: 1、文化吸引力; 2、意識形態或價值觀的吸引力;3、制定國際規則的能力。在經濟全球化和跨國相互依存的時代,軟實力也就越來越顯得重要。它標誌著制高點、主動權以及核心競爭力。
翻開歷史,晚清時代的中國在經濟總量上並不輸給西方,一直到1820年,中國的工業經濟產值仍佔世界工業經濟產值總量的32.8%,幾近世界總量的三分之一,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但是光有經濟總量有什麼用呢?一個大國的世界地位我認為需要四個方面的基礎來維護和確定,一是政治基礎,即國家的獨立和主權以及適應於國家實情的社會制度;二是軍事基礎,舍此無以保衛自己的地位和主權,抵禦外來的幹擾和侵犯;三是經濟基礎,這是維護國家主權與良性運營的財力保障;四是文化基礎,這是國家軟實力的核心體現。如果沒有第四點,前面三點就會像沙丘一樣崩塌。歷史事實證明了這一規律:僅僅相隔20年, 1840年鴉片戰爭後中國就急速衰落,淪為歐美列強統治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
已故美國總統甘迺迪的弟弟羅伯特·甘迺迪參議員在1968年競選美國總統時有一段精闢的名言: 「GDP並不代表我們後代的健康,也不代表他們所受教育的品質,或他們玩耍的樂趣,並不代表我們詩歌的美好和我們婚姻的穩固,或公共辯論的智慧。 GDP無法衡量我們的機智或勇氣,我們的智慧或學習,更無法衡量我們對國家的忠誠和奉獻。它似乎衡量一切,但唯一漏掉了生命的價值。」這樣的認識發生在將近50年前。
我們現在越來越認識到, GDP不能說明一切。最近,除了GDP以外另外有個GNH,這個GNH就是國民幸福指數,發明這個GNH的是人口只有67萬、人均GDP只有1700美元的亞洲小國不丹。2011年7月聯合國大會通過,將這一概念納入國家 「人類發展指數」的考核範圍。這使我們看到一個小國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它向世界輸出了價值觀並成為領跑者,一場波及全球的以健康幸福為目標的浪潮正在蔓延。
美國如果只有矽谷、華爾街、底特律、西雅圖、五角大樓,換句話說,僅僅因為有了它的金融業、汽車製造業、航天工業、 IT業以及軍事威懾力,那還只是單邊意義上的美國,而正是因為有了好萊塢、百老匯、迪士尼等種種標誌著它軟實力的文化業態,美國才是完整意義上、在全球產生巨大影響力的國家。
強國之夢何以得圓
培養觀眾,培養文化環境,培養文化消費習慣,是構成文化軟體建設的主要環節,也是一個城市文化軟實力和核心競爭力的最終體現。未來中國文化如不能登臨世界文化峰巒,中國就不能躋身世界先進民族之林,我們這輩人也圓不了現代化強國之夢。
當中國經濟進入快速發展時期,重塑中國國家文化形象,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已不容置疑地提到我們的議事日程。國家文化形象是一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集中體現,它折射了一個國家的國民素質和精神風貌,反映了一個國家的文化學習能力和文化創造力。我們從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開始著手做上海國際藝術節,這其實就是一項塑造中國國際文化形象的工程,也是一項塑造上海城市形象的工程。
20年前,上海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在座各位的印象可能不一定有我深刻。記得當時我參與第一次引進美國費城交響樂團來滬演出,苦惱之處在於走遍上海,竟無一個劇院或音樂廳可以容納費城交響樂團,最終只能找到萬體館,在萬體館裡搭了一個音罩,勉強促成這一世界一流名團來滬演出。這就是差距!試想一下,長期處於與世界精粹文化隔膜的狀態下,如何釀就城市的文化氣息,提升城市的文化品位,發展城市的文化建設,開拓城市的文化消費?上世紀90年代以後,上海陸續有了與其地位相稱的大劇院、博物館、音樂廳、圖書館……文化生存環境有了很大的改善與變化,有了這些文化地標性建築,上海開始築巢引鳳,然而營造文化軟環境比建設文化硬環境更為艱巨。如果沒有相應的文化環境,地標性文化設施也會成為聾子的耳朵。例如上海周邊某市一個大劇院曾引進匈牙利布達佩斯芭蕾舞團的 《斯巴達克斯》一劇,儘管劇目質量不錯,但公開售票三天,僅售出十張票,使劇場經理進退維谷。
所以大劇院的建造相對還比較容易,而大劇院建造起來後你必須回答一個問題:誰來演?誰來看?這比建造一座劇院要難得多。我們必須十分注重文化建設中的最基礎也是難度最高的建設,即對人群的培育和對環境的營造,我們謂之為文化軟體建設。但是文化環境的營造與文化受眾的培養不是一蹴而就的。我記得有一年去以色列特拉維夫時,那裡剛發生過爆炸事件,但歌劇院、話劇院裡,四五個不同劇場全部爆滿,看不出任何爆炸後的恐懼與陰影。藝術欣賞已成為他們的生活必需。我們請捷克愛樂樂團來藝術節演出,這是世界進入前十名的交響樂團。他們來上海演出兩場就匆匆而歸,然後同樣這支樂團,他們在日本可以連演一個半月,巡演多個城市,欲罷不能。今年4月我去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那裡正在上演瑞士著名戲劇家Daniele Finzi Pasca的現代劇 《魚鈴,給契訶夫的一封信》,我沒有想到,這個劇在只有700萬人口的波哥大居然連演14場,而在擁有2300萬人口的上海,憑我長期積累的經驗,我估計只能演2-3場。這就是差距!這種差距不是一日能夠抹平的。原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許嘉璐前不久在所作的文化報告中說,考察文化有三重入口: 1、文化保護; 2、學術研究; 3、百姓認同。他認為前兩點都尚可以,最讓人揪心與不安的是第三點,這是考量本民族本國度自身文化強盛與否的表現,然而恰恰這一點我們顯得很虛弱。所以我認為加強文化軟體建設要著眼三個目標:一是個體的目標;二是社會的目標;三是世界的目標。
個體的目標就是要培養懂得美欣賞美、文明禮貌、高雅寬容的大眾。對上海這座城市來講,要培養具備國際文化視野和鑑賞品位,有自覺文化追求和文化消費習慣的市民。我認為培養觀眾,培養文化環境,培養文化消費習慣是構成文化軟體建設的主要環節,是一個城市最根本的基礎建設,也是一個城市文化軟實力和核心競爭力的最終體現。城市基礎建設不能只是從市政建設上考慮,而必須顧及軟體環境的建設;培養觀眾是軟體之本,相比培養演員要艱難得多。必須從興趣到習慣到秉性,循序漸進,潛移默化,最終形成深入肌體的對文化生活的渴求、參與和享用,形成現代人的一種自覺行為和生活習慣,而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也不是一種奢華的時髦。我認識的瑞士蘇黎世藝術節主席彼得弗·韋伯,並非藝術家而是世界四大審計事務所之一的總裁。香港藝術節主席李業廣也非藝術界人士,而是香港最大律師事務所的老闆,是位大律師。不同行業身份的人有共同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追求,這在國際社會尤其在西方社會是很普通很正常的現象。這也應該成為文明社會的普遍現象,文化應該成為有涵養人士的身份徽記。
社會目標就是要培養能產生美、集納美的環境,對上海這座城市來講就是要不斷有世界各國與全國各地的優秀藝術的展示,以此來催逼上海原創作品的問世以及本地藝術產量與質量的提升,使上海始終處於生生不息的文化生態環境之中。我在任國際藝術節總裁時努力遵循這樣的目標,如瑞士洛桑貝嘉芭蕾舞團 《生命的誘惑》,蒙特卡羅芭蕾舞團 《男人眼中女人舞》,阿根廷音樂舞劇 《探戈女郎》,法國多媒體喜歌劇《遊俠騎士》,澳大利亞現代芭蕾 《鋼琴別戀》,加拿大多媒體話劇 《震顫》幾乎都在世界舞臺上剛嶄露頭角,立馬被藝術節引進,有的甚至是在上海藝術節上全球首演的。這些演出使上海這座城市充滿欣喜充滿期待,充滿藝術的魅力與張力,充滿吸納力與感染力,也使上海地標性文化建築有了靈魂有了血肉有了精神。
世界目標就是要讓中華文化與世界平等交流平等對話,要扭轉巨大的文化貿易逆差,虛懷若谷地接納世界各國的優秀文化同時,讓中華文化大踏步地走出去。面向世界,我們的文化需要三樣東西:品牌、人物、產業鏈。我們需要製造和積澱響亮的文化品牌,培養和推出有國際影響的文化代表性人物,建立和形成涵蓋創意到終端乃至衍生網絡的文化產業鏈。對上海而言,這座城市應該成為世界文化藝術的中樞站,世界級的文化交流平臺,世界文化藝術創造的引擎,讓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在這裡沒有落差沒有隔閡地融匯交流,為維護與倡導世界文化的多元化作貢獻,為建設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作貢獻。我們過去強調中華文化的創新力、吸納力、輻射力、感召力,其實這些力量並不是自然而然與生俱來的,而是需要我們去建設、去營造、去運作、去弘揚。
未來中國文化如不能登臨世界文化峰巒,中國就不能躋身世界先進民族之林,我們這輩人也圓不了現代化強國之夢。亞當斯在1931年提出: 「如果要讓美國夢成真並長伴我們,那麼這件事歸根到底將取決於人民自己」,也許這句話對我們同樣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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