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stotle and the Issue of Onto-theo-logical Constitution of Metaphysics
作者簡介:安靖,南開大學哲學院。天津 300350
原發信息:《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0184期
內容提要:海德格爾斷言形上學自其在希臘發端以來就是同時包含存在論和神學兩個維度的存在—神—學,這種形上學歷史的整體判斷建基於他對亞里斯多德形上學的闡釋。海德格爾式的存在—神—學闡釋試圖通過在範疇和實體兩個層面上運用向一式的存在的類比,將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解釋為以存在論為出發點,最後終結於神學的存在—神—學,但這種做法與亞里斯多德對於實體本性的理解相衝突。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不是等級性的存在—神—學,而是一種主張實體一律平等的存在論。
關鍵詞:形上學/存在論/神學/存在—神—學/存在的類比
標題注釋: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二十世紀德法哲學視野中的形上學問題」(16YJC72000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哲學史視角下的法國當代自然哲學」(NKZXB1475)。
一、引論
如果說「存在論差異(ontologische Differenz)」構成了海德格爾前期思想的核心問題,那麼「存在—神—學(Onto-theo-logie)」則是海德格爾後期思想的一個關鍵概念;如果說克服對存在論差異的遺忘在海德格爾前期思想中隱含著一種新的、本真意義上的形上學的可能性,那麼作為一種「構造(Verfassung)」的存在—神—學則在海德格爾後期思想中表現了一切形上學在存在歷史之視域中作為真正的存在之思的不可能性。既然如此,應當如何理解海德格爾的「存在—神—學」概念呢?我們必須了解海德格爾對這一術語的界定。
談到海德格爾對於存在—神—學的理解,人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海德格爾的著名文章《形上學的存在—神—學構造》(Die onto-theo-logische Verfassung der Metaphysik)。事實上,海德格爾對「存在—神—學」更為明確的解釋出現在他1961年的演講《康德的存在論題》(Kants These über das Sein)當中。在這篇演講中,海德格爾在對西方形上學的歷史進行回顧時,斷言形上學要對存在進行追問:「存在問題作為存在者之存在的問題具有雙重形態。一方面,它追問:存在者一般地作為存在者是什麼?在哲學史的進程中,在這個問題領域內的考察是在『存在論(Ontologie)』這個名目下進行。另一方面,『存在者是什麼』這個問題也追問:何者是以及如何是最高存在者意義上的存在者?這就是對神性的東西和神的追問。這個問題的領域是神學(Theologie)。關於存在者之存在的問題的雙重形態在『存在—神—學(Onto-Theo-Logie)』這一名稱當中得到了概括。」①
也就是說,因為對存在者之存在進行追問的形上學既是研究最為普遍的存在者性(Seiendheit)的存在論,又是研究特殊的最高存在者「神」的神學,所以它是同時具有存在論和神學這兩個維度的存在—神—學。須要注意的是,當海德格爾宣稱形上學就其本質而言是存在—神—學時,他並不是像17世紀德國學院形上學(Schulmetaphysik)將形上學劃分為研究普遍存在的一般形上學(metaphysica generalis)和研究神、世界、靈魂這些超感性存在者的特殊形上學(metaphysica specialis)那樣認為形上學是把存在論和神學作為兩個相互獨立的「子學科」納入到自身當中,而是強調這兩個維度之間存在著內在關聯②。在海德格爾看來,存在論和神學之間的內在關聯所表現的即是形上學的「二重性(Zwiefltigkeit)」③。
儘管海德格爾認為存在—神—學的二重性是支配歷史上一切形上學的根本機制④,但他尤其關注二重性機制在希臘哲學中的發生環節或原型。這個發生環節或原型就是亞里斯多德的作為第一哲學的形上學的構想。在完成於20世紀40年代早期的《黑格爾的經驗概念》(Hegels Begriff der Erfahrung)中,海德格爾明確寫道:「亞里斯多德把他所描繪的科學,即考察作為存在者的存在者的科學,稱為第一哲學。但第一哲學不僅要從存在者的存在者性著眼考察存在者,而且也考察那種完全與存在者性相符合的存在者,即最高存在者……第一哲學作為存在論,也是關於真正的存在者的神學……關於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科學,本身就是存在—神學的(onto-theologisch)。」⑤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沿著海德格爾的思路斷言:如果一切形上學都是存在—神—學,那麼,從嚴格意義上說,為此奠定基礎的哲學家就是亞里斯多德。
如果對海德格爾的思想發展歷程加以考察⑥,我們不難看出:並不是海德格爾首先發現了形上學一般而言所具有的存在—神—學結構,然後才把亞里斯多德式形上學確定為這一結構的起源,而是海德格爾通過閱讀亞里斯多德的著作以及在他所處時代出版的有關亞里斯多德的研究文獻中,注意到了亞氏形上學的二重性結構,並以此為出發點最終得出了一切形上學在本質構造上都是存在—神—學的結論。此外,雖然亞里斯多德哲學對海德格爾的思想產生了重大影響,而且海德格爾對於形上學之本質的理解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對於亞里斯多德形上學構想的理解,但這位德國哲學家從不認為自己是通常意義上的亞里斯多德研究專家。儘管如此,海德格爾的「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是存在—神—學」的主張卻對當代亞里斯多德研究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許多重要的亞里斯多德研究者都在這一主張的引領下試圖將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解釋成存在—神—學⑦。針對這一問題背景,本文試圖完成的任務就是在亞里斯多德形上學研究的視角下回答如下問題: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是否如海德格爾所說是一種存在—神—學?
二、亞里斯多德形上學的疑難以及三種解決這一疑難的研究路徑
海德格爾在闡述「存在—神—學」這一表述的意義時,談到亞里斯多德形上學的二重性涉及《形上學》Γ卷和E卷給出的兩種對於形上學的不同界定。在Γ卷中,亞里斯多德將形上學界定為這樣一門科學:「它研究的是存在之為存在( )以及那些本身就屬於它的東西。它與其他任何具體科學都截然不同,因為那些科學沒有一門會普遍地考察存在之為存在,而是從中截取一部分。」⑧按照後來通行的理解,以存在本身作為對象的科學即是存在論。按照亞里斯多德的上述界定,形上學就是以存在本身為對象的科學,形上學無疑就是存在論。但是,在E卷中,亞里斯多德對形上學做出了完全不同的界定:「如果存在著某個不動的實體,這個實體的科學……就是第一哲學。」(Métaphysique,E.1,1026a29-30,p.1828)這樣一來,形上學就是以作為「神聖者( )」的不動的實體為對象的「神學( )」,(Métaphysique,E.1,1026a19-20,p.1828)。這種形上學界說顯然是與Γ卷中的形上學界說相衝突的。按照Γ卷中的界說,作為存在論的形上學不同於其他所有科學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它是普遍地研究存在者整體,而不是研究特定範圍內的存在者。按照E卷中的界說,作為神學的形上學並非不加區分地研究存在者整體,而只是研究存在者當中最高的那部分存在者,亦即神性存在者。如何理解這兩種不同界說的關係,或者說如何消解這兩種不同界說間的衝突,成了亞里斯多德形上學研究中的疑難。當海德格爾將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視為一切存在—神—學的原型時,他想要消解的正是這一疑難問題。
為了突出存在—神—學式闡釋的特色並進一步澄清相關的問題背景,我們接下來對20世紀亞里斯多德研究中針對這一疑難問題的其他三種主要研究路徑做一簡要綜述⑨:
第一,拒絕調和,也就是主張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要麼是存在論,要麼是神學,兩種規定只能選擇其一。主張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單純是存在論的代表人物是保羅·納託普(Paul Natorp)。在納託普看來,現存《形上學》文本中所有主張形上學是神學或最終要歸於神學的段落都是不理解亞里斯多德思想的革命性意義(亦即創立了一門與柏拉圖式神學截然不同的普遍存在論)、仍然局限在柏拉圖主義框架當中的逍遙學派後學畫蛇添足的結果,它們並不反映亞里斯多德本人的思想⑩。主張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單純是神學的代表人物是菲利普·默爾蘭(Philip Merlan)。他從物理學優先於數學的理由出發,宣稱亞里斯多德所理解的「存在之為存在」不可能是後世所認為的「作為所有存在著的事物共同具有的普遍屬性」的存在概念,而只能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完全與存在者性相符合的存在者」,也就是神。亞里斯多德那裡並不存在以普遍存在概念為對象的存在論,只存在以完滿存在者神為對象的第一哲學、亦即神學(11)。
第二,通過發生學方法來消解兩種形上學觀念間的衝突,代表人物是維爾納·耶格爾(Werner Jaeger)(12)。在耶格爾看來,《形上學》作為後人編輯而成的著作事實上包括了亞里斯多德在不同時期撰寫的文本,這些文本反映了亞里斯多德不同時期的思想。將形上學等同於神學的文本是亞里斯多德早年撰寫的,它們反映的是仍然受到柏拉圖哲學影響的亞里斯多德的未成熟思想。那些明確將形上學等同於存在論的文本是亞里斯多德思想成熟之後撰寫的,它們反映了亞里斯多德有關形上學本性的最終思考。亞里斯多德對於形上學的構想並不包含任何矛盾,它只是經歷了從神學到存在論的變化。
第三,承認亞里斯多德那裡同時存在存在論和神學,但斷言亞氏未能消解其間的矛盾。這種研究路徑的代表人物是皮埃爾·奧邦克(Pierre Aubenque)。根據奧邦克的闡釋,形上學與第一哲學是兩門完全不同的科學,前者是研究存在之為存在的存在論,後者是以神為對象的神學,二者不可調和。不僅如此,亞里斯多德事實上既沒有成功構建出完滿的形上學(因為存在的多義性使統一的存在科學無法成為可能),也沒有成功構建出完滿的神學(因為不具有理智直觀能力的人類僅憑自身的有限理智無法在概念的層面上對神的本性做出明確的正面規定)。這種科學建構上的失敗恰恰展現了進行沉思的人類的有限性的事實,亞里斯多德未能成功地建構出他的超越前人的形上學這一事實恰恰展現了另一種形上學的內容,亞里斯多德形上學的未完成(unvollendete Metaphysik)給我們呈現出了一種未完成的形上學(Metaphysik des Unvollendetseins)——人類有限性的形上學(13)。
與上述三種研究路徑不同,在海德格爾及其追隨者(以及未見得受到海德格爾的直接影響,但在闡釋思路上與之一致的亞里斯多德研究者(14))看來,形上學的存在論維度和神學維度並非不可調和,它們實際上共同構成了作為整體的形上學。這種調和是如何可能的?我們接下來遵循海德格爾提供的線索,闡明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何以是同時具有存在論維度和神學維度的存在—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