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揭開這五彩面紗,芸芸叢生都管它叫生活……——雪萊《別揭開這五彩面紗》
以上是毛姆的長篇小說《面紗》扉頁上的一段文字,毛姆的書名即源自雪萊的這首十四行詩。
在雪萊的歌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中,大地回答亞細亞的死亡之問時說,死亡是一道面紗,活著的人都管它叫生命/他們睡了,面紗被揭開了。
然而,在毛姆的故事裡,主人公生活中這神秘的五彩面紗,並沒有等到死亡的那一刻才揭開,而是在他們歷經情慾、背叛、謀殺等人性的惡之後,於不自覺中窺見到真實的人生。
凱蒂成長於英國上流社會家庭。父親是王室大律師,雖然他的律師業務差強人意,但他勤奮刻苦,任勞任怨。相比較而言,凱蒂的母親則是個為人苛刻,心高氣傲,愚蠢至極之人。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盼著丈夫出人頭地,女兒聯姻豪門顯貴。
然而,美麗俊俏、風趣詼諧的凱蒂,她的社交季過了一季又一季,直到二十五歲依舊孑然一身。眼見就有成為老處女的她,迫於母親的壓力,以及剛滿十八歲就喜結良緣的妹妹的趾高氣揚,凱蒂匆匆忙忙嫁給了瓦爾特。也就是說,凱蒂的婚姻自打一開始就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灰暗色調。
故事是以凱蒂和查理在房內偷情,被瓦爾特發覺開篇,繼而以倒敘的形式向我們展現凱蒂不幸的婚姻基礎。讀者的胃口就這樣被作者調動起來,一場奇特的閱讀盛宴緩緩開啟。
1、毛姆唯一一部起於故事,而非發於人物的小說
第二個剛說完,第三個靈魂說:「啊!當你回到人間,做長途旅行以後的休息時,請你記起我:我是畢婭!錫耶納造了我,瑪雷瑪毀了我:以前和我結婚,把一個寶石指環套在我手指上的人,他明白這件事情呢!」——但丁《神曲·煉獄篇》
據毛姆自述,《面紗》是他唯一一部起於故事,而非發於人物的小說。當年但丁遊歷煉獄,遇到畢婭。畢婭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了他:畢婭乃是錫耶納的貴婦,她的丈夫疑心她紅杏出牆,又懾於她的家族勢力,便把她帶到有毒蒸汽的瑪雷瑪,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她。可她遲遲不死,待他耐心耗盡後,便將她仍出窗外。
毛姆就是借這個古老的故事橋段創作了《面紗》。
《面紗》裡的凱蒂就是畢婭,婚外戀是她們二人相同的罪過。在這裡有情慾,有背叛,有謀殺,人性的虛偽、自私、冷酷和殘忍輪番上場。
不過,凱蒂和畢婭的結局也不盡相同。雖然她跟隨丈夫去了霍亂肆虐之地行醫,但她並沒有死在那裡。相反,在瘟疫成災,死亡就近在咫尺的驚恐和慌亂之中,凱蒂反思自己之前的人生,同時也規勸丈夫放下他的固執和要命的虛榮。
短短幾個星期的時間,如同過了一生,凱蒂似乎變了一個人。在那片遙遠而神秘的東方土地上,在災難和死亡面前,修女們的樂觀、勇敢和善良,院長的博愛、仁慈與寬容,還有那些孤兒、乞丐、苦力,還有那死亡,使凱蒂之前的人生觀、世界觀受到了極大的挑戰。
毛姆在對人性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審視之後,繼而讓他們走向救贖之路。凱蒂精神的覺醒是自我救贖的前提。
2、愛的悖論:文學作品中永恆不變的愛情主題,在這裡以鮮有的悖論形式存在著
悖論,百度百科做如此講——悖論是表面上同一命題或推理中隱含著兩個對立的結論,而這兩個結論都能自圓其說。
凱蒂和瓦爾特各自的愛情就隱含著兩個都能自圓其說的對立的結論。
①瓦爾特:最後死掉的卻是狗
瓦爾特這個人物,在故事初始,我們是透過凱蒂的有色眼光來認識他的。
凱蒂不光不愛他,甚至討厭他。他們二人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格格不入的。在凱蒂眼中,他性格內向,靦腆拘謹,孤僻不群,多愁善感。就連瓦爾特本人都說自己生性愚鈍,笨嘴笨舌。這和凱蒂的活潑健談、盡情歡笑形成鮮明的對比。
凱蒂不明白,瓦爾特為什麼會愛自己。她斷定,與這樣一個矜持、冰冷、自閉的男人結婚,可能是世上最不般配的夫妻了。然而,瓦爾特對凱蒂的愛卻是發自內心,甚至不顧一切的。
當凱蒂直言不諱向他承認自己的背叛,書中有這樣一段話——
瓦爾特微微一笑,說道:「我對你沒有任何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浮,沒有頭腦,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胸無大志,粗俗不堪,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平庸淺薄,勢力虛榮,然而我還是愛你。」
瓦爾特一邊對凱蒂百般呵護、恩愛有加,一邊又抑制不住自己對她的鄙夷之心。對於凱蒂交往的人以及她熱衷的事,瓦爾特又是不屑又是寬容。但愛和責任在他心中大於一切。甚至,凱蒂背叛他並向他提出挑釁時,他仍關心她能不能獲得幸福。
在男人的自尊和虛榮面前,瓦爾特選擇帶凱蒂去瘟疫肆虐的「湄潭府」,他主動要求去那個地方做一點救助工作,而遭情人拋棄的凱蒂則不得不隨從前往。
瓦爾特的臨終遺言「最後死掉的卻是狗」,出自於戈德·史密斯的《輓歌》。《輓歌》中的故事大意為,一個好心人領養了一隻狗,有一天二者結下怨愁,狗發疾病將人咬傷。本以為死的是人,但人卻活了下來,最終死去的卻是狗。
這個典故,說明瓦爾特最終還是把自己當作惡人,凱蒂在他的心裡仍是光輝無比的形象。儘管凱蒂不能確定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瓦爾特仍然愛她,他那份對愛的執著至死不渝。
當故事在「湄潭府」推進時,我曾強烈希望他們夫婦二人能重歸於好,小說的大團圓結局往往也是如此。然而,《面紗》的偉大之處就在這裡。
瓦爾特的死,是必然。因為他放不下男人心中強烈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即便處在哀鴻遍野的環境裡,個人的情感陰影仍佔上風,無法消解。死亡可以使世間萬物變得微不足道,瓦爾特卻仍被過去桎梏,即便活著,他也不會得到心靈的安寧。
②凱蒂:靈魂的自白
面對瓦爾特對自己的愛和尊重,凱蒂除了受寵若驚、感動不已外,感情上對他提不起半點興趣。他們的婚姻生活平淡如水。所以,當她遇到查理,那個無所不能又無所不通的男人時,愛情的火花在瞬間怒放。他們彼此的一見鍾情、兩情相悅使凱蒂深陷其中、忘乎所以,一言一行盡顯戀愛中女人的愚蠢。
雖然在事情敗露之時,面對丈夫她也感到緊張、膽怯,但內心深處卻底氣十足。她斷定丈夫不懂得什麼叫做愛。她斷定情人會和她一樣拋卻家庭,投奔愛情。不曾想,查理卻是個膽小、自私又虛榮的小人,讓她愛恨交織,悔不當初。
她抱著死了算了的心態,於絕望中來到「湄潭府」。不曾想,這個霍亂橫行的災難之地,最終滌蕩了她的靈魂。她的性格和心理成長皆在這裡完成。
當她再次回到香港,直面舊情人,她做了一次靈魂自白——
我覺得我不是人,而是動物,是一頭豬,是一隻兔子,是一條狗。哦,我並不是在譴責你,我自己也很壞。我對你投懷送抱,是因為我也需要你。可是那個人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不是那個面目可憎、刻薄寡情、好色貪慾的女人,我與那個女人分道揚鑣了。我的丈夫屍骨未寒,你的太太對我寬厚仁義,她的寬厚仁義真是難以言表,而那個女人卻在床上與你縱慾求歡。那個女人絕不是真正的我,而是我心中的一頭野獸,黑暗而可怕的野獸,猶如一個惡魔。我與這野獸一刀兩斷,我憎恨它,我鄙視它。從今以後,只要一想到它,我的胃就會翻江倒海,我就會噁心欲吐。
故事最後,凱蒂離開香港回到家鄉,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以求報答養育之恩。這樣的結局,對於凱蒂來說是完美的。
作者毛姆在對人性的惡進行了嚴肅而深刻的批判之後,又寄希望於凱蒂,用愛、寬恕與善良等人性的善慰藉讀者。
3、毛姆的東方主義視角,以及跨文化認知的主題內涵
《面紗》和毛姆的其他作品相比,最大的與眾不同之處便是它的故事背景。這部作品對於它的主體讀者而言,故事發生在遙遠的東方。
毛姆以殖民歷史為背景,將故事根植在中國香港。在這裡,他以東方主義的視角,讓西方讀者體會到來自東方的「異域情調」。瘟疫肆虐的中國城市,髒亂差的中國街道,帶有反諷意味的中國牌坊,死者瘮人的棺材,還有傭人、苦力、棄嬰、乞丐、士兵、官員、古董店老闆、小腳老太等等,所有這些毛姆筆下的中國畫面和中國人,在他的作品中,有現實中的再現,亦有幻化的虛擬。
但這種東方主義視角大多都只看到消極頹廢的一面,就如同中國人看待歐洲——歐洲乃蠻夷之邦,歐洲人都過著愚蠢透頂的生活。
不過,在故事中,毛姆通過凱蒂的眼睛和心靈重新審視中國,使這種跨文化認知趨向公正與完整——
此前,凱蒂耳中聽到的中國,儘是什麼頹廢墮落啊,髒亂不堪啊,還有糟糕得難以言表啊。眼下卻是她重新認識中國的好時機,仿佛遮蔽中國的一道帷幕被迅速掀起了一角,她在飛快的一瞥中,窺見了一個豐富多彩、意味雋永的世界。
她通過典雅高貴的滿族格格,明白了什麼叫「遙遠」和「神秘」,這樣一位東方優雅女子的儀態、妝容,驚鴻一瞥使得凱蒂突然明白,對於東方而言西方的追求粗俗不堪、不值一提。這裡提到了格格的端莊淑雅、嬌中含羞,她佩戴的玉鐲、適合臥室的滿族女鞋,她的繡花旗袍、絲綢短衣,她的茉莉花茶、八仙桌椅、繡花枕頭等等,無不帶有濃厚的東方風味。
除此之外,凱蒂還從副海關長維丁頓老頭那裡多多少少接觸到中國道家思想。這在毛姆的文化認知中有著意味深長的作用。書中做如此闡述——
道即是路,即是走路的人。這是一條永恆之道,所有的生命都是行道者,但是道不是創造出來的,因為道本身就是生命。道無處不在,道虛無縹緲;道生萬物,道法自然,萬物歸道……
這一部分是毛姆摘自小翟裡斯的英譯本《老子語錄》,雖然和我們中國的《道德經》多少有些出路,但也足見道家精神之於世界的深遠影響。
不過故事最後,凱蒂看清的那條小道不是善良可笑的維丁頓老頭所提到的無所歸依之「道」,而是修道院裡可敬的修女們謙恭踐行的人間大道。在這裡,可以看出東西方之間文化認知之差異,但無論如何,它們總歸都是趨向和平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