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裴鈺/文 近日,我國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先生病逝,他的去世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那就是《紅樓夢》英語全本翻譯的時代,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落下了厚厚的帷幕。因此,楊憲益是《紅樓夢》最後的英文翻譯大師。巨星隕落,從個人角度來講,我非常悲痛;但是,從改革中國和全球化的角度,新的中國文化,新的翻譯大師,我們應該有理由繼續耐心地守候下去。
楊戴譯本鮮為人知的價值
先簡要地回顧一下《紅樓夢》英文翻譯的歷史:
由上表可以看出,《紅樓夢》英譯的歷史已經170多年了。可只有兩個120回的全譯本,一個是1973年,霍克斯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石頭記),美國企鵝出版社出版;另一個是1978年,楊憲益和夫人戴乃迭合譯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紅樓夢),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這兩大英文全譯本《紅樓夢》,風靡英語世界近半個世紀,各有特色,不僅在圖書主流市場,還是在國際漢學界和紅學界,都擁有權威的地位。
霍氏譯本的文學性和生動性最好,譯本達到英文母語小說的境界,所以,在英美世界擁有廣泛的影響力,這是霍氏之長處,但由於過分屈從英美讀者的閱讀習慣,對中國民間信仰不夠尊重,將儒釋道三教改為基督教,這是霍氏本的最大硬傷。
楊戴譯本產生於國內,它的優勢長處在於,第一,所依據的中文《紅樓夢》版本,得到了紅學界的大力支持,所以,楊戴譯本的中文本子最為嚴謹,最為接近原貌;第二,由於楊憲益先生本身就是中國人,傳統文化修養極高,所以,楊戴本的錯誤率大大低於霍氏本,是最為保真的英文譯本。
舉兩個例子,來分析楊戴本《紅樓夢》鮮為人知的價值。
比如,國人很少關心《紅樓夢》中的「樓」是什麼意思,但是在對外傳播中,則需要弄清楚其含義。《紅樓夢》這個書名早在1846年,被Robert Tom翻譯為「Dream of Red Chamber」 (第六回譯文),用chamber 來翻譯「樓」,此後,1868年E.C.Bowra的前八回譯本、1892年Bencraft Joly前56回譯本、1927年王良志95回選譯本、1929年王際真39回選譯本,這些《紅樓夢》的英文選譯本都沿用了「chamber」一詞。可是,1978年,楊憲益和戴乃迭選用了「Mansions」來翻譯「樓」,涵義重點在大觀園之「樓」,是宏觀視野中的亭臺樓榭、府邸大院,我想這和「紅樓夢」的本質涵義是吻合的,所以,真正把《紅樓夢》這個書名翻譯得正確和完美的人,是楊戴二位先生。
第二個例子,在國際紅學界,楊戴譯本最大的功績,就是為《紅樓夢》恢復了「紅」色。霍克斯去除了《紅樓夢》中的「紅色」,比如,「怡紅公子」譯為Green Boy,為了避免出現「紅色」,霍克斯甚至把書名定為《The story of the Stone》(石頭記)。但是,無論基於怎樣的原因,令《紅樓夢》在海外傳播中失去了「紅色」,這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楊戴二人的全譯本則完整保留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紅色」涵義,一部文學著作的全文翻譯是非常重要的,我們要感謝楊戴二人的英文全譯,這讓近四十年,《紅樓夢》全本在英語世界,保持著基本的中國文明的面貌而流傳著。
當然,楊戴本也是有弱點的,這個本子過於嚴謹,過於縝密,小說翻譯的文藝性弱,影響了這個譯著在海外的流行,特別是面向英語世界普通讀者時,缺乏足夠的吸引力,其面世以來影響力主要局限在中國內地。
《《紅樓夢》翻譯的三道門檻:漢學+紅學+英語母語
我認為《紅樓夢》翻譯有三道門檻。
第一, 譯者要有深厚的漢學功底。現有的三位英文全譯本譯者,霍克斯是英國牛津大學中文系教授,早年曾經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就讀,取得中文碩士學位;戴乃迭是牛津大學第一個中文系學士,楊憲益的古文功底也極其深厚,三個人都堪稱漢學大師。
第二, 要有深厚的紅學功力。
第三, 譯本質量要達到英語母語小說的水準。霍克斯和戴乃迭的母語都是英語。楊憲益和戴乃迭的合譯工作是這麼分工的,首先由楊憲益將古漢語轉為白話漢語,並且初步譯成英文,然後,由戴乃迭進行文學加工,譯本呈現的是英語的文學語言。楊戴的這個翻譯組合,彼此配合,楊憲益的漢學功力極強,而戴乃迭的母語又是英語,所以,雙方珠聯璧合,各取所長,終成翻譯大家。
霍克斯、楊戴組合,他們都完全達到了上面三個標準,所以,他們完成了《紅樓夢》英文全譯的壯舉。翻譯作品的價值不是「能不能翻譯」,而是「翻譯得良莠」,霍、戴、楊三人的譯本問世將近半個世紀了,全球再無第三個全譯本出現,真正達到了杜甫詩的境界——:「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在漢學和紅學領域,霍、戴、楊都是「先大師,後翻譯」,先達到了大師級的研究水準,然後動筆翻譯《紅樓夢》,因此,《紅樓夢》翻譯是他們學術頂峰的標誌,是他們人生歷練的積澱,更是他們生命終極的某種歸宿。因此,三位大師駕鶴西歸,基於今天的學術現實,不僅是中國內地,也涵蓋港澳臺,乃至歐美漢學界,已經沒有完全符合三道翻譯門檻的人物。極目未來100年,我可以講,再無第三個舉世公認的權威譯本出現。
近幾年來,不斷有人聲稱要重新全譯《紅樓夢》,可是雷聲大雨點小。其中夭折的原因大抵沒有完全符合上述三項要求的人選。
此外,近幾年來,隨著中國崛起,有人建議中國的傳統文化作品,由中國人自己翻譯並向世界推廣,我以為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上述三個翻譯門檻,特別是第三條「英語是譯者母語」,直接關係到譯本的質量,這跟傅雷翻譯法國小說,是法譯漢,傅雷的漢語是母語,這是傅雷譯本的質量高的基礎。
全民英語熱,造就不了漢譯英的大師
現在是全民英語熱的時代,英語在國人生活裡幾乎無處不在,英語教學被提高到史無前例的重要地位,大中小學教育在某種程度上,是圍繞著英語教學進行。在這樣的時代,為什麼沒有楊憲益這樣的翻譯大家呢?
首先,今天的英語教學已經高度專業化,應試教育推動著英語學習走向孤立化,英語和其他學科大大割裂,我們一直說,要把英語當做一種語言工具,可是,應試教育只是讓學生的英語成為應試工具,而並非真正的語言的應用工具。這樣做的惡果是,專業人員的英語能力差,英語人員的專業能力差,例如,如今一個搞紅學的人不懂英語,一個英語翻譯又不懂紅學,那《紅樓夢》的英文翻譯從何談起呢!
第二,英語口譯和筆譯的比例失常,很多學生集中於口譯方向的學習,而一個出色的翻譯,未必就是一個漢譯英的翻譯家,最典型的例子是冀朝鑄,他是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的英語翻譯,可是,他在漢譯英領域並沒有特別突出的業績。
第三,中國古典作品的翻譯,需要具備極高的傳統文化能力,特別是相對應的專業能力。比如翻譯《史記》,歷史學和古文字學的功力就要非常過硬,而這一點,現今絕大多數的翻譯人員很難達到。現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翻譯是一個熱門,因為這個方向的文史門檻不高,所以,大量的翻譯人員集中於此。可是,中國的現當代文學和古典文學無法相比,雖然,現當代文學翻譯能夠出手快,難度小,可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是中華文明的代表,這一點是無法迴避的。
改革中國,讓我們有理由繼續守候
以上三點,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即我們長期以來的孤立狀態和封閉的文化形態,英語教學長期被排斥和壓制,只是改革開放之後,英語教學才被給予應有的關注,但由於高考體制所限,英語教育在復甦之後,一直處於不健康的成長狀態。
值得一提的是,《紅樓夢》第一個英文全譯本誕生於1973年,這一年,中國和美國第一次在對方首都設立大使級的聯絡處,中國終於向世界敞開了大門;第二個英文全譯本,也就是楊憲益和戴乃迭譯本,誕生於1978年,這一年,中國和美國正式建交,中國開始了自己的改革開放。因此,《紅樓夢》的英文全譯,是中國和世界和解的標誌,是改革中國走向全球化和多樣化的文化見證。
我們千萬不要忘記一點, 「三十年」在歷史長河裡微不足道,我們的開放和多樣化才剛剛起步,楊憲益式的翻譯大師,新的中國文化,新的大師級人物——我們有理由耐心地守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