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歲的楊振寧身穿黑色夾克,駐足東莞理工學院院士林,看著9年前親手種下的羅漢松長高長壯了。他說:「能幫我們拍張照片嗎?」話音剛落,楊振寧的夫人翁帆走上前去,站到他身邊。記者們拿起相機,「咔嚓」一片快門聲響起,留下翁帆微笑看向楊振寧的瞬間。「記得把照片寄給我啊!」楊振寧笑著說。
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中國科學院院士楊振寧擔任東莞理工學院名譽校長已24年。4月22日東莞理工學院建校25周年時,他第六次來到校園,為楊振寧科研樓奠基,與師生座談。
畢生在物理維度中鑽研,這位世界聞名的物理學家對抗著時間變遷和空間變換,但歲月還是在他身上留下印跡。近幾年來,楊振寧手邊多了一支拐杖,聽力也有所下降,佩戴的助聽器從6通道換成了32通道。但令人驚嘆的是,他的精力依舊旺盛。僅最近一個月中,楊振寧在清華大學對話老朋友「DNA之父」詹姆斯·沃森,緊接著到四川綿陽參觀鄧稼先曾工作生活過的舊居,再到香港拜訪朋友,再到東莞參加東莞理工學院的校慶活動,足跡在中國地圖上畫了一個橢圓形。
這天,楊振寧從香港乘車來到東莞松山湖,抵達酒店小憩半小時左右,便開始接受南方日報記者的獨家專訪。在一個小時的專訪中,楊振寧精神健旺,思路清晰,不時還使用幾句合肥方言、美式英語,回應有關大學建設、科技發展、中美教育差異,以及他自己轉為中科院院士等熱點話題。
「我對中國困苦的歷史有很深的記憶」
「放棄美國國籍也不容易,因為美國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家,它給了我發展研究工作非常好的機會,所以我很感謝美國」
南方日報:謝謝您接受我們的專訪。不久前您從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轉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是什麼契機讓您作出這樣的決定?
楊振寧:我在上世紀90年代成為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此前中科院商討並專門制定了《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轉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暫行辦法》,如果有一位外籍院士願意放棄外籍變成中國公民的話,那麼就可以自動從外籍院士轉為本籍院士。
早在2015年春天,我放棄了美國國籍,但直到幾個月前中科院才知道這件事,我按照規定直接從外籍院士轉為中科院院士,這也是第一個案例。
南方日報:對於當初加入和放棄美國國籍兩個選擇,你曾表示認為是「很痛苦」和「非常不容易」的,為什麼?
楊振寧:有一次,我到史丹福大學參觀訪問。走進學校博物館,可以看到一幅很大的畫,畫著1869年猶他州美國歷史上第一條橫貫東西部的太平洋鐵路接軌的慶祝儀式,畫面主要位置上都是有錢有地位的人,他們把一顆金制的道釘,釘在鐵路的枕木上。這幅畫只在遠遠一小處畫了很多人,那是為鐵路修建做出巨大貢獻的華工。也就是說,華工為鐵路修建付出了很多,甚至是生命的代價,但到慶祝的時候,他們卻不能參加,只能遠遠地看著。
我曾在一本書裡說,在美國生活19年後,我的根在不知不覺中扎深了。1964年春,我艱難地決定加入美國籍。1971年春,我獲知中美關係開始有了解凍的跡象,立即向中國駐巴黎大使館申請籤證,1971年夏到中國訪問了一個月,1972年夏又實現了第二次中國行,以華裔美國科學家身份為中美之間建立一座相互了解和友誼的橋梁,幫助中國在科技發展上奮起急追。
當然,放棄美國國籍也不容易,因為美國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家,它給了我發展研究工作非常好的機會,所以我很感謝美國。一個人在美國住了幾十年,不可能沒有感情。
南方日報:您曾說:「我的一生可以算做一個圓,從一個地方開始,走了很遠的地方,現在又回來了。」這背後是一種什麼力量?
楊振寧:從康有為、梁啓超時代,到魯迅時代,再到我父親楊武之,他們深深感受到古老且有燦爛文化的中國走在非常悲慘的時代,為改變國家狀況而奮鬥一生。父輩知識分子的這一樸素願望及家國情懷深深影響了我。
在美國期間,我對中國困苦的歷史有很深的記憶,這當然是受到我父親很深的影響。我之前說過,我父親到臨終時都沒有饒恕我放棄中國國籍。我想,家國情懷不僅是我個人的經驗,也是幾代人的共同記憶。
「我的幾項成果幾百年後可能會有應用」
「純學術研究不容易應用得那麼快,但不意味著不去做,否則對一個國家科學技術長遠發展非常不利」
南方日報:當今世界,科學技術發展日新月異。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如何尋找一個平衡點?
楊振寧:確實,現在科技發展的方向很多,主要有兩大類:純學術研究和應用研究。我的研究領域是基礎物理學,大家公認「楊—巴克斯特方程」和宇稱不守恆原理等幾項研究成果非常成功。可是,你問我這些工作現在有沒有應用呢?我必須承認,現在還沒有應用,相信未來50年不會有,幾百年後可能會有應用。
有一些純學術研究成果在十年二十年就實現了廣泛應用。1953年有個年輕的美國生物學家詹姆斯·沃森和英國生物學家克裡克發現DNA雙螺旋結構,兩人因此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幾十年時間,他們的成果開創了今天方興未艾的生物工程研究。
上世紀50年代以前,人們只知道導體、絕緣體,之後才發明了半導體,半導體僅用10年時間實現了普遍應用,如今是所有電腦、晶片甚至網際網路的必備材料。
從經濟社會發展角度來看,政府可能更容易注意到應用研究的成效,預計未來二三十年應用類科技會得到大大發展。但我要提醒的是,純學術研究不容易應用得那麼快,但不意味著不去做,否則對一個國家科學技術長遠發展非常不利。
「大學辦學、人才培養不宜太專太偏」
「珠三角地區經濟發達,對於中國未來科技發展來說非常重要,因此廣東高校具有非常重要的Strategic Situated(戰略性優勢)」
南方日報:您在西南聯大、清華大學和芝加哥大學接受教育,又先後在美國、中國香港和內地的大學任教。應如何建設一所世界一流大學?
楊振寧:事實上,世界上的大學很多,但很少能夠真正成為世界一流的大學。一所大學的成功受很多因素的影響,例如機遇、地點、經費等,但我想最重要的一點是能否吸引到世界一流人才。
國內大學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如何吸引世界一流人才?我想這不是個容易的事情。史丹福大學在20世紀初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沒計劃要建設成世界一流大學。斯坦福怎麼樣才開始變得重要?到了20世紀50到60年代,史丹福大學所處位置氣候好、人口少、地皮不貴,有些工廠便搬到現在的矽谷地區,有一些工廠辦得比較成功,而史丹福大學電機系教授弗雷德裡克·特曼與同行在校園旁邊開了一家無線電公司,使得周邊地區經濟迅速發展起來。所以,史丹福大學開始走向世界一流,與美國經濟發展、世界科技發展密切相關。
一所學校要發展的時候,從最開始就有發展的方向和固定目標是好的,但要注意不宜太偏。
我記得,麻省理工學院學者保羅·薩繆爾森的大學專業是物理學,後來去學經濟學,得獎時做了一個演講,說他拿到博士學位後下決心要在經濟學裡應用物理學的理論和方法,結果他成功了。這個例子說明,現在大學發展要注重交叉學科的融合發展,大學的辦學方向、人才培養不宜太專太偏。
南方日報:您曾在香港工作,常來廣東與高校同行交流,今年也是第24年擔任東莞理工學院名譽校長了。你覺得廣東高校具備有利的發展條件嗎?
楊振寧:我第一次來東莞理工學院是1993年。當時中國改革開放之初,我有朋友在香港幫我找一些企業家,希望他們能資助中國學生到美國念書或者做訪問學者。香港中文大學當時的馬臨校長帶我認識了方潤華等企業家,他捐了好幾個獎學金,培養了北京大學原校長陳佳洱等一批優秀學生。
有一天,方潤華跟我說,他的家鄉東莞成立了一個新的學校,要請我來看看。因此,我開始擔任東莞理工學院的名譽校長,這是我在內地首次擔任名譽校長。總的來說,東莞理工學院從當時的規模發展到今天,是當代中國20多年尤其在珠三角地區高速發展的縮影。
珠三角地區經濟發達,既有「創新之都」深圳,又有惠州大亞灣核反應堆中微子實驗、東莞散裂中子源等重大科學項目,這個區域對於中國未來科技發展來說非常重要,因此,東莞理工學院及廣東高校處在這個區域,具有非常重要的Strategic Situated(戰略性優勢)。
「建議80—90分學生留在國內上大學」
90分以上的學生,由於美國比較放開,他們在美國容易發展得快,不易被壓制
南方日報:前不久您關於中美教育差異的觀點受到關注,您認為兩國教育最基本的方面有哪些差異?
楊振寧:中國和美國的教育哲學有分別,中國比較重專注,所以一個中學生甚至一個小學生,老師都會告訴他,我叫你做,你就乖乖去做,用我們合肥話說,不要搞「外務」,不要做其他無關的事情。美國比較不同,更著重啟發小孩在多方向發生興趣。你要問我哪一個好呢?我認為各有好處,重要的是,如果受到的訓練太專注,應該多向多興趣方向發展,反之也是這樣。
在5年、10年以前,國內很多人認為只要有能力就要把孩子送到美國讀書,我認為這是完全錯誤的。
美國的大學是否有特別好的地方?有。可是我認為這只是針對90分以上的學生,由於美國比較放開,他們在美國容易發展得快,不易被壓制。80—90分的學生,我認為最好在中國進一所好的大學,畢業後再到美國讀書。因為美國教育比較放任,如果這些學生能在中國進入好的學校得到規範的訓練,再到美國讀書立刻比同班同學知道的東西多,佔了很大的「便宜」。
南方日報:在眾多的榮譽和身份中您最喜歡哪一個?
楊振寧(沉思了十多秒鐘):這個問題,我換一種方式回答吧。30年前,有人問我一生所做最有意義的是什麼,我說是幫助中國人改變了「自己不如別人」的心理狀態。今天我95歲了,如果非要我總結一下一生最重要的意義,我認為這仍然是一個正確的回答。
記者手記
感受楊振寧的超脫與敏銳
走進楊振寧住的房間,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衣著樸素,穿著一件淺藍色條文襯衫和一條米色褲子,腰間的黑色皮帶很顯眼。看見筆者,他站起來笑著握手,說:「我們不坐沙發,坐桌子那邊,這樣離得近些,好聊天。」
在一個小時的專訪中,筆者感受到楊振寧的超脫。95年來,他經歷戰亂又推動和平發展,曾遠離故土又回歸祖國。他在1957年接受諾貝爾物理學獎時說:「我不僅是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結果,也是和諧與衝突的結果。」
因常用橫跨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和空間,常用物理學家的敏銳和務實來審視當下,他的一些觀點和選擇會引發爭議,但他顯然不那麼在意外界的評說。(全媒體記者/吳少敏 姚瑤 通訊員/何獻青 葉妙嫻 張友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