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榛(右)為新一代配音演員周宇說戲。照片由上譯廠供圖
▲上譯廠推出的「唯優聲訓營」活動吸引年輕人。照片由上譯廠供圖
近日,上海電影製片廠迎來70華誕,與新中國同齡的不僅有上影廠的電影攝製業務,還有「聲」入人心的譯製片事業。
上海電影譯製廠前身是1949年設立的上影廠翻譯片組。1957年4月,上海電影譯製廠正式成立。70載光陰,「上譯」共翻譯製作外國電影1500多部,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橋梁。
從上世紀50年代的《鄉村女教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王子復仇記》,到上世紀70年代末的《追捕》《佐羅》《幸福的黃手帕》,再到上世紀80年代的《大篷車》《虎口脫險》《茜茜公主》,直到進入新世紀銀幕上的《哈利·波特》《蝙蝠俠》《奧特曼》,還有《功夫熊貓》《憤怒的小鳥》等都有上譯人的配音,近期熱映的《冰雪奇緣2》更是凝結了上譯人的心血。
薪火相傳
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九旬高齡的新中國第一代譯製人、著名配音導演蘇秀,在自己的新居朗誦起為上影70周年專門撰寫的譯製小故事。
「我親愛的戰友,我親愛的『大學』。」1950年加入「上譯」的她,一輩子只做了一件大事——譯製外國電影,她把「上譯」當作引導自己人生的「大學」。
在蘇秀和幾代上譯人眼裡,「上譯」的靈魂人物無疑是已故的首任老廠長陳敘一。「他不僅僅是廠長、翻譯家,更是一名語言藝術大師,精通中外文化。」一名「90後」編譯人員說。
「劇本翻譯要有味,演員配音要有神。」這是陳敘一的名言,直至今日仍是幾代上譯人的工作要訣,就好像武俠片裡眾人求之不得的秘籍一般。
老一輩上譯人的言傳身教影響深遠。有人曾親眼見到邱嶽峰為《大獨裁者》配音時用繩子紮緊自己的肚子,為的是保持氣息連貫。有時為了達到更好的配音質量,一些老演員還曾在身上壓上沉重的箱子,以達到「氣喘籲籲」的效果。
蘇秀忘不了和「戰友」們合作的日日夜夜,但這些年「戰友」還是走了不少。20世紀80年代初,先是邱嶽峰走了,後來於鼎、畢克、尚華、李梓、趙慎之等也相繼走了。就拿觀眾最難忘的《虎口脫險》來說,其中就有尚華、於鼎的精彩表演,蘇秀說,接到導演任務時,還以為是陳敘一故意為難她,後來終於明白,老廠長是要鍛鍊她。
這部作品留下一個中國譯製片史上的經典譯法:將「Tea for two」(雙人份的茶)翻譯成「鴛鴦茶」而非「情侶茶」或其他。
蘇秀說,這都是陳敘一的創造發明。
中國的譯製片行當偶爾也會請「外援」(非專業配音演員),比如上影廠的著名表演藝術家孫道臨就被請來為《王子復仇記》中的哈姆雷特配音。孫道臨反覆琢磨原著,探索「王子」富有「詩性」的發聲,這也成為後繼者效仿的模式。
上譯廠的「中生代」代表人物喬榛坦言,「1970年第一次接觸譯製片,算起來至今參與譯製和配音的起碼有上千部了,我們所配的每一個角色,都像自己經歷過的人生,身心全部融入進去,挖掘人物內心世界和個性色彩。每個角色都付出很多心血。」
喬榛依稀記得20世紀80年代,上譯廠籌備譯製《戰爭與和平》,託爾斯泰當年著墨頗多的人物沃倫斯基性格複雜,這個角色「倒逼」著喬榛專門重讀原著,最終喬榛仿佛和沃倫斯基一樣「大徹大悟」。反映在片中配音,他配出了一種徹心徹肺的笑聲。
著名配音演員劉廣寧說,配音的要訣,不在於聲音的好壞,而在於能不能做到「以聲傳情」。
薪火相傳,人們很高興地看到,曹雷、童自榮、劉廣寧、喬榛、丁建華等著名配音演員近年來依然活躍在配音舞臺上,他們的徒子徒孫們也很活躍。
新「譯」代
迪士尼大片《冰雪奇緣2》在內地上映不到兩周,票房已超過6億元人民幣,短時快速超越了2014年《冰雪奇緣》在內地的票房總和。在《冰雪奇緣2》的字幕位置,可以看到「上海電影(集團)有限公司上海電影譯製廠譯製」,這一行字讓不少對配音感興趣的觀眾興奮不已。
上任整一年的上海電影譯製廠廠長張拯是一名幹勁十足的「80後」。十多年前,職業錄音師張拯放棄了民營錄音棚的優厚待遇,投身上譯廠。「第一次來這裡,就驚呆了,亞洲頂級的錄音設備不能沉睡在這裡,我的心動了,非常想幹一番事業。後來事實證明,確實很有成就感。」
2009年是上海電影製片廠成立60周年,上海電影集團打造的全產業鏈已具雛形。當時譯製廠就凝聚了一批活躍的「80後」,很快「90後」也登場了。
最近在《冰雪奇緣2》的中文字幕版及配音版中,人們看到了張悠悠的名字,她是目前國內為數不多的專職電影文本譯者,是譯製片行業的新「譯」代。
今年4月,在上海首家電影主題酒店——銀星皇冠假日酒店舉辦的沙龍活動中,張悠悠等新一代翻譯從幕後走到臺前。面對前輩的成績,她們顯得低調謙虛,甚至有些誠惶誠恐。
張悠悠說,比如把「Tea for two」(雙人份的茶)翻譯成「鴛鴦茶」,把「Boss」翻譯成「頭兒」,這些「神操作」是老一輩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在人人都在講「二次元」的今天,我們還是希望繼承傳統,在傳統中創新。
如今上譯廠也有了屬於自己的「二次元」聲音。比如周帥為《冰雪奇緣》系列中的艾莎配音,同時又是某大型遊戲中花木蘭、武則天等的「聲音形象」;張琦也為迪士尼動畫大片配音,同時是國內大型遊戲的主要「聲音形象」。此外,青少年熟悉的「巧虎」等形象也有「上譯版」的配音。新「譯」代往往也是導演、配音兼顧,不少是綜合型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譯製廠的新「譯」代如今也有了大批固定「粉絲」。每每有譯製片上映,「上譯觀影團」格外活躍,專場放映總是一票難求。一些小觀眾的家長在網上點讚:「我們需要譯製片」。
「功夫熊貓」配音專業戶、上譯廠副廠長劉風說,新一代的成長為上譯的未來奠定了基礎。
世界在變,「譯心」不變
2019年,多場世界矚目的電競賽事在上海舉辦,按照電競行業的大賽活動模式,為遊戲人物配音的重量級演員也會亮相比賽現場。每當主持人介紹一位遊戲人物的幕後「聲音」登場,都會引發線上線下成千上萬的「粉絲」為之喝彩、點讚。
在人們的歡呼背後,「上譯」的譯者們仍在埋頭苦幹。「世界在變,市場在變,譯者的心沒有變。」張拯說。
目前的上海電影譯製廠不僅每年完成數十部院線大片和「批片」(非首映當年引進的影片)的配音工作,在緊張的譯製進程中,上譯廠還連續多年出色完成國家交付的影視譯製工程及相關文化交流培訓項目。
「外譯中」僅是上譯廠目前業務的一個類別,「中譯外」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過程中正在變得更加重要。2019年,上譯廠還完成了熱映影片《我和我的祖國》的字幕「中譯外」等項目。邀請在滬外籍人士為中國影視作品配音,也已成為現實。
「與10年前或5年前相比,我們對譯製的前途變得更有信心,因為『聲音產業』究竟是什麼,究竟要怎麼做,已經有了比較明確的答案。」張拯說。
近年來,一方面隨著英語在中國社會的普及,傳統譯製片的主要市場式微,更多中青年觀眾選擇「原版片+字幕」的形式觀看電影;另一方面市場化進程帶動民營聲音產業崛起,企業和平臺進入快速擴張期。有的企業專注翻譯、生產字幕,有的則靈活多樣地組織民間配音力量開展活動,也有部分業餘「聲音」走上大銀幕。
「我們看好百花齊放,同時希望把『上譯』做得更好,市場化是大方向,上譯人也要學會在市場大潮中摸爬滾打,而且我們定力十足、初心不改。國家任務和市場業務兩不誤。」一身挑著上譯廠「廠長」和「公司總經理」兩個職務的張拯正在為未來5年的上譯廠擬訂更宏偉的發展規劃。
近年來,市場化的聲音產業輪廓日益清晰,其中既包含動漫、遊戲、網絡社區等具有指標性意義的增長極,也包括配音技巧訓練等培訓行業。讓上譯人欣慰的是,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上譯廠就率先嘗試面向大眾提供配音培訓,造就了一批新「譯」代的配音人才和配音愛好者。如今,上譯廠已擁有「唯優聲訓營」等市場和口碑俱佳的培訓平臺,累計培養百餘名人才,不少已晉級專業配音行列。
什麼是屬於未來的聲音產業?老一輩藝術家用富有特色的聲音藝術,為觀眾「配」出各種屬於未來的可能性。去年,著名配音演員曹雷、丁建華等相聚在一起,為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經典動畫電影《天書奇譚》重新配音,時隔多年藝術家的聲音寶刀未老,連蘇秀也重回錄音棚「試驗」了一把。不久的將來,這部「老聲新配」的動畫大作有望與觀眾見面。
當九旬高齡的蘇秀暢想未來時,她堅持認為,「在這個屬於『地球村』的時代裡,人們對譯製片的渴望不會停滯」。 (記者許曉青)
▲新中國第一代配音導演、配音演員蘇秀在錄音棚內。照片由上譯廠供圖
獻給我的「大學」
新中國成立後,百業待興。從前誰也沒有聽說過翻譯片,更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搞翻譯片。怎麼能讓中文臺詞和原片演員的口型一致,就成了第一道要邁過去的坎。
聽說,曾經用過一種掐秒表的方法。列寧這段話,用了5秒鐘,中文臺詞也說5秒。可還是不行。我5秒鐘能說15個字,可體育解說員能說24個字。
等到我1950年9月進廠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今天的配音雛形。那就是口型員對著原片的口型,讀翻譯的劇本。那真是要功夫啊。必須眼快,看著陌生的翻譯的劇本,馬上和原片速度一樣讀出來。還要手快,要隨手給多出來的字,畫上記號。然後念下句,如果下句少三個字,要念「1、2、3」。否則,中文臺詞跟原片臺詞的位置就錯開了。
所以,孫道臨給我起外號,叫「殘酷的123」。例如「今天的天氣多麼好啊,咱們去野餐吧。」前面9個字,後面6個字。可原片是4個字,9個字。我就要念成「今天的天,咱們去野餐吧123」。根據字數可以改成「天多好啊,咱們到郊外去野餐吧」。中文字多的時候,不能把主要意思刪掉,需要加字的時候,不能讓人覺得累贅。
有一次遇到一句臺詞——「靴子裡有盞燈」。誰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燈怎麼能放在靴子裡?靴子會不會翻錯?翻譯說:「絕對不會錯。」直到後來,看到畫面中的人從靴子裡拿出一把手槍,我們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手槍的牌子。就像我說,「我抽屜裡有白貓」,我指的是我抽屜裡有白貓牌洗衣粉,而不是有一隻活的貓。
由於我們的精工細作,臺詞與口型絲絲入扣,有一個山東的解放軍戰士寫信來問我:「你們的影片,是按臺詞修剪過的嗎?」我趕快把信拿給翻譯們去看:「這是對你們多麼高級的讚揚啊。」
老廠長陳敘一為了提高劇本的質量,為了人才能快速成長,訂立了一種制度叫「編輯制」。
就是一個年輕翻譯翻的劇本,往往派一個有經驗的老翻譯當劇本編輯。由編輯負責修改劇本,回答導演提出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原來的小翻譯,導演和口型員也會一塊參與分析劇情、斟酌臺詞。有時,你想起一句好詞,他受到啟發,想起一句更妙的,討論得熱火朝天,甚至忘記了吃午飯。大家都從中得到了提高。這就是我們上譯廠的「大學」特有的「課堂」。
記得有一天上午是錄日本電影《霧之旗》配音的最後一個班。中午陳廠長要趕著直接從廠裡去機場。趙慎之的一場戲要又哭又喊,她被誤認為殺人犯。於鼎配檢察官,當中插幾句話。老趙準備得很充分,可是,老於不是口型不對,就是臺詞說錯。真是急得我「七竅生煙」。一怕老趙這樣的激情戲,錄多了激情就沒了,更怕誤了老陳的行程。
下一場戲是畢克和小丁(丁建華)的,主要是畢克。時間已經不允許我像往常那樣,聽兩遍有聲,聽兩遍無聲,再錄。後來,只給他們聽一遍有聲,就直接錄音。終於,把時間搶回來了。
一名工作人員說:「蘇秀啊,你實在把畢克逼得太狠了,給他買一根人參補補吧。」
現在我回憶起來,老於儘管「吃螺螄」(指說錯臺詞),但配出來的戲還是非常有味兒。現在,老畢、老於、慎之,他們都不在了。我們曾經在一個團隊裡戰鬥過的,我所有的兄弟姐妹們,我好想你們吶。
(蘇秀 註:作者是上海電影譯製廠第一代配音導演、配音演員,寫於2019年11月16日「上譯廠70華誕」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