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東的西黑冠長臂猿。左圖是成年雄性,右圖中棕色的是成年雌性,黑色的是幼年個體。黑冠長臂猿會變色,剛出生的時候是棕色的,幼年會變成黑色,雄性一生都會保持黑色,但雌性會在性成熟時變成棕色。拍攝:張興偉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婦孺皆知的詩句告訴我們,在李白的時代,長臂猿的分布北及長江。然而,一千三百年以後,長臂猿在中國的分布卻已經退守西南一隅,對絕大多數中國人而言,「猿聲」只能停留在書本上了。如今,中國還分布有6種長臂猿:西黑冠長臂猿(Nomascus concolor)、東黑冠長臂猿(N. nasutus)、白頰長臂猿(N. leucogenys)、海南長臂猿(N. hainanus)、白掌長臂猿(Hylobates lar)和東白眉長臂猿(Hoolock leuconedys)。其中,白頰、白掌已多年不見蹤影,東白眉只剩100多隻;東黑冠蜷尚存100來只,蜷縮於中越邊境,其中在中國境內的不過十分之一;最悽慘的海南長臂猿,它的分類地位存在爭議,很多研究者將其列為中國特有種,但至今僅剩23隻,具繁殖能力的雌性只剩下三個[1][2]。
分布於中國的長臂猿中,看起來最不「悽慘」的是西黑冠長臂猿。它們還剩1000-1300隻——要知道,「國寶」大熊貓還剩近1600隻呢。這種長臂猿主要分布在雲南中部的無量山和哀牢山。其中,分布於無量山上的西黑冠長臂猿景東亞種尚存87群(這裡的群可以看做是以一個家庭為核心生活在一起的小群體)[3],按每群平均5隻算,應該有四百來只。
2013年12月底,果殼網編輯隨野性中國的媒體營造訪了雲南普洱市景東縣無量山大寨子保護站。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人類留存一個物種的嘗試。
科學家:泥石流中死裡逃生
黃蓓是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的女博士,研究長臂猿行為的。每天她都要趕在長臂猿起床之前趕一兩個小時的山路去它們夜棲的樹下,出發的時候,天光未亮。觀察工作通常會持續到中午以後,長臂猿開始午睡。若是有特殊狀況,她就會留在原地繼續觀察、記錄。
走慣了山路,這些研究者能夠和山民一樣,矯健的在山間穿行。我們去的時候是旱季,路還算好走。若是雨季,他們打著傘也得去研究,茂密的樹叢中虎視眈眈的螞蝗、蜱蟲、蚊子就更別說了。我問她,怕不怕被蜱蟲咬了之後得乙腦什麼的,她不太在乎,說這邊山上人少,蜱蟲傳染疾病的機率不高。不過,黃蓓手上蚊蟲叮咬、植物劃拉留下的疤痕已經足以說明山中生活的艱難。
正在工作的黃蓓。她正在整理的植物,是長臂猿的食物。拍攝:Greeny
有時候,在山裡做研究是要拿命來拼的。2007年6月,連續10多天大雨的衝刷,澆酥了保護站後方山坡上的一片荒地。那天晚上,黃蓓和另外兩名當地的保護工作者正在保護站休息。午夜時,隨著一聲巨響,滑坡的泥土匯成泥石流,瞬間淹沒了保護站,擊碎窗戶衝進一樓黃蓓的營房,衝散了她的床架。幸甚,保護站的建築質量還挺好,房屋沒有被衝垮。很快營救者拿著斧頭砍開了鐵皮木門,將受困的黃蓓給救了出來。
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幸運,當地有三位村民死於這次災害。為了防止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保護者們在那片山坡上種上了樹。六年過去了,小樹苗已經成了樹林。但保護站的房屋上依舊有近一人高的泥土痕跡,訴說著那次死亡的考驗。
面對泥石流,受傷可能比災害本身更為可怕——當地的交通實在是太糟糕的,一旦受傷搶救就成了難題。在保護站和山下公路之間,有一條土路,最寬的地方剛容許兩輛車減速會車。土路蜿蜒,許多地方仰角超過了30度,一般的車根本走不了。可就這樣一條路,還是前年才修成去年剛擴寬了的。2007年春節,黃蓓的爸媽從南京趕到大寨子保護站,在山上過了個春節。殘破的山路讓她媽媽吐了一路。但讓她媽媽最難過的,或許是女兒腳底磨出的厚厚的一層老繭。
我問黃蓓,苦不苦,想不想回到城市裡工作。她說,自己隸屬於昆明動物所,本來就是在昆明市工作,只不過是經常需要到山裡來,在各個保護區內跟蹤長臂猿收集數據而已。她的師兄、導師們,都是這樣工作的,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麼些年來,研究者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守望著長臂猿。他們大致搞清楚了西黑冠長臂猿的習性、鳴聲特點,了解了它們的食譜,摸清了它們的分布與數量,積累了大量的文字、影像資料。
管理者:偷獵現象時有發生
景東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境內有無量山、哀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自1980年代末保護區成立以來,它們都歸屬雲南哀牢山無量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景東管理局(以下簡稱兩山管理局)管轄。近二十年間,兩山管理局都由老局長張興偉管理。
圖右為張興偉,圖左為景東的一位老民歌手,他的故事請點擊:「閱讀原文」 拍攝:Greeny
張老局長今年68歲,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轉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管理這兩個保護區。1987年,他面臨的第一個挑戰,就是為保護區勘界。當時,他帶著最初的十幾名員工對著地圖,花了四十多天,圍繞著兩座保護區完整的走了一整圈。走完之後,他們才發現困難在後頭。
勘界就得給下界樁。這些人帶著林業局的砍伐證,砍了木頭下樁。可他們前腳埋下界樁,後腳就被當地人給拔了。原來,當地人誤以為他們要獨霸這裡的山林,所以偷偷搞了「破壞」。了解到這一點後,張興偉一行人改變了策略,把木頭界樁改成了水泥樁,還做了105塊水泥宣傳牌。下樁時,宣傳牌要立到交通沿線,管理局的員工也要到村裡去解釋,告訴村民他們的工資是國家給的,不靠砍樹賺錢,建立保護區是為了保護青山綠水云云。只靠言語,自然不能說服山民。隨後的幾年,保護區證明了自己不是圈地砍樹,這個誤會才算是消除了。但如何向當地貧困的山民宣傳自然保護、宣傳保護區的存在價值與政策依舊是個麻煩事兒。幾十年來,兩山管理局收繳了幾千條槍,不允許打獵,也不允許進入保護區採藥、砍柴,自然是會與一些山民有不少矛盾。2012年4月,兩山管理局抓獲了5名進山盜採物資的山民,繳獲重樓30多斤、鬥蓮8珠、蜜蜂1窩,最終5人被送交派出所教育[6]。
近幾年雲南的大旱,讓當地人意識到了保護區的重要性。旱情嚴重的時候,很多地方連人畜飲水都無法保證。但這兩個保護區附近的地區,雖也收到旱情牽連,卻始終不嚴重。長臂猿對生活環境要求極高,如果沒有穩定又多樣性高的森林,它們必然不會存在,而這樣的森林,對於保障水、土作用很大。
退休之後,張興偉「改行」成為了一名生態攝影師。他的這張照片,獲得了首屆雲南生態保護攝影大賽野生動物、植物組金獎。
可這些給當地人帶來好運的長臂猿,卻依舊受到偷獵的威脅。
西黑冠長臂猿的繁殖能力算不上差。曾有人對保護站周圍的大寨子亞種群做過模擬計算,如果沒有偷獵,這個亞種群在100年內絕不會滅絕,並且很快能達到環境能容納的最大數量。但假使每年有1隻成年雄性和1隻成年雌性被獵殺,該亞種群就會在78年內滅絕[4]。因此,防止偷獵成了保護區工作的重中之重。有人閒扯的時候吹噓說近十年來沒人敢到這兩個保護區打獵。我向老局長求證,他撇了一下嘴巴,說:「哄人,去年才抓了兩個。」
偷獵畢竟是有利可圖的事情。2012年11月,景東森林公安曾抓獲2名在哀牢山保護區持槍狩獵的偷獵者,兩名在無量山保護區下套獵獲赤麂、斑羚、林麝的偷獵者[5];當年6月,管理區曾對無量山主峰背娃娃山一帶進行了拉網式清理,繳回了各式鋼絲套245個[7]。西黑冠長臂猿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偷獵者一般不敢打它們的主意。但誰也不能保證就沒有人鋌而走險。
「偷獵現象時有發生,保護現狀十分嚴峻。」老局長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凝重。
護林員:曾與熊搏鬥的獵人
陶政坤今年40歲,在這兒當了14年的護林員,在當護林員之前,他是個獵人。
他自稱是大寨子護林員當中最懂熊的一個,16歲就和熊打過架,後來又打死過好幾頭熊。在無量山的物種記錄中,熊只有亞洲黑熊(Ursus thibetanus)這一種。但對於陶師傅來說,山上有大小四種熊——獵人區分熊的方式,竟然是看膽的成色。
後來,兩山管理局招收護林員,這個要求對山林、動植物特別熟悉,在這一點上沒有人比得上獵人或是採藥者。陶政坤因此加入了護林員的隊伍。
陶政坤在給我們講熊的事兒。拍攝:Greeny
剛參加工作,陶政坤就接到了科研任務:長臂猿的習慣化。所謂習慣化,簡單來說就是讓動物熟悉人類。在自然條件下,敏捷的長臂猿不可能讓人類靠近。但若不能近距離觀察,後續研究就無法開展。所以,必須讓它們對科研人員習慣化。
想要讓動物接受你,最簡單的方法是拿食物賄賂。陶師傅也這樣做過,不過這個「投餵計劃」很快就被制止了。投喂,的確能讓動物更快的熟悉人類,但它會導致研究對象對人類產生依賴性並改變它們的食性。所以,無量山的研究者選擇了一條更艱難的道路,通過長期的蹲守與長臂猿建立互信。於是,陶政坤和同事們長期蹲守在長臂猿的身邊,經常好多天不下山。2000年,過年前他在山上連續蹲守多日,抽空回家殺年豬時才發現兒子已經出生三天了。
這樣的過程很艱苦,但收穫也是豐厚的。幾年後,習慣化達成。護林員們說,長臂猿離他們最近的時候只有兩三米,「拿手機都能拍清楚」。正是因為這份信任,陶政坤甚至看到過一次母長臂猿分娩。他說,小猿的頭探出媽媽的下體之後,母猿會抬起靈活的腳,輕輕抓握住孩子防止它跌下樹去——這個畫面莫名的感人,可惜沒有記錄下來。
說到母猿和幼崽,陶政坤的大哥曾經碰到過一件奇事,在當地家喻戶曉。
事情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當時,陶政坤的大哥在山上射下了一隻母長臂猿,靠近了發現,母猿帶著崽子,雙眼滿是淚花,一隻手指著小猿,另一隻手左右搖擺,似乎在說「不要打我,我還有孩子。」在研究者的眼中,淚花和動作,可能只是巧合或是對疼痛的應激。但在他的眼中,這是個讓人震撼的場景。他放過了長臂猿母子,還要求弟弟們絕對不能再打長臂猿——它們太像人類,殺死它們太殘忍。多年以後,他出現了腹痛的症狀,總說這是那一槍的報應。就在我們上山前的一個月,老獵人帶著腹部的劇痛與世長辭。
陶政坤放棄打獵,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故事。如果只是禁止打獵,不給獵人活路,就不可能杜絕盜獵。他說,獵人打一隻雉雞能賣兩三百塊錢,打上一頭熊更是發財了。護林員一個月固定工資雖然只有400塊,但依舊覺得「生活可持續得多」。這些護林員如何維生?除工資之外,他家中還有一些山核桃,可以採果賣錢;再加上給保護區做勞力,也可以獲得一些收入。此外,山上的研究者或是遊客有時需僱傭嚮導,多的時候一個月還能付給他們1000多塊錢的酬勞。相比之下,打獵的收入太不穩定了,還要冒犯法的風險。
「我想要一臺相機。」這位護林員如此描述自己的理想,「這樣就可以把我追蹤到的動物拍給大家看,沒有照片別人就不信我的話。可是我買不起。」
困局:發展還是保護?
採訪期間,景東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張洲對我們說:「景東山好水好,餓不死人,但也富不起來。景東經濟不好,工業、旅遊開發都很少,未嘗不是好事。」他笑著說,「我們為人類保護了這片自然。」這話聽起來怎麼都像是自我安慰。
為了擺脫窮困,景東人也試圖求助於長臂猿。他們希望藉助長臂猿走高端旅遊路線:在無量山西坡的大寨子接待科研者和最高端的遊客,打出名聲;在東坡開闢另一塊區域,建立面向大眾的高端旅遊區域。可即使面對這樣的計劃,保護者們依舊充滿猶豫,現任兩山管理局局長謝有能在介紹這個開發計劃時一再強調,他們不會讓遊客的數量超過環境能夠容納的量,畢竟在那麼多名為「生態旅遊」的破壞面前,他們無法不謹慎。
他們在這裡守護著西黑冠長臂猿。這看起來是我國留住長臂猿這一大類動物最大的希望。它們比熊貓的還珍稀,但得到的關注卻少很多。根據2011年的一項統計,這一物種的數量在緩慢的下降[3]。
也許有一天我們中國人一個不小心,就再也不能在中國的自然中聽到長臂猿的鳴唱。
希望這一天永遠也別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