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暑假中似乎都少不了四大名著電視劇,我們一邊昏昏沉沉聽著電視劇的聲音一邊消磨著漫長的炎夏,這個暑假中,四大名著登場的方式卻發生了一些變化:
不再是在電視臺中作為一種背景音存在,B站正式上架了央視版四大名著電視劇——1986年版《西遊記》、1987年版《紅樓夢》、1994年版《三國演義》和1998年版《水滸傳》,播出至今,一大批包括00後在內的觀眾開啟了一場網上的狂歡,劇中的諸多經典場景成為彈幕攻佔下的「名場面」和「打卡聖地」。
那些童年中讓我們掉過眼淚的場景如今成了大家玩梗和狂歡的地方:比如《三國演義》第一集裡桃園三結義中,關羽感動地表忠心「擇木之禽得其良木,擇主之臣得遇明主,關某平生之願足矣」,張飛不會拽文,只能鐵憨憨地說「俺也一樣」,彈幕中划過無數個自嘲地「俺也一樣」;當《紅樓夢》中賈母問黛玉「讀過什麼書」,隨即各科專業書目的名稱將屏幕遮得嚴嚴實實。網友「抖包袱」式的搞笑解讀也帶來了新的觀劇體驗,如《西遊記》中玉皇大帝命齊天大聖去管理蟠桃園,彈幕飄過「大聖成了『桃飽會員』」,後來孫悟空在蟠桃園大吃大喝,醉的不省人事,彈幕又刷道「是吃了『迷猴桃』嗎」。
當《紅樓夢》中賈母問黛玉「讀過什麼書」,隨即各科專業書目的名稱將屏幕遮得嚴嚴實實。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無彈幕,不狂歡」了?哪些影視劇是適合配合彈幕「食用」的?一行行飛逝而過的文字是否分散了觀眾對於作品本身的注意力,而彈幕中對經典著作的解讀使得觀劇過程更加有趣還是過於戲謔化?彈幕滿屏的眾聲喧譁之中是否催生了某種意義上的解構和思想的激蕩,還是終歸會走向狂歡後的散場?以及作為平臺方,B站等在制定「彈幕禮儀」、引導用戶行為上都做了哪些嘗試?文字化的彈幕形式在日後又會衍生出怎樣的可能……
最近,澎湃新聞就以上諸多問題專訪了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藝評論家南帆和視頻平臺嗶哩嗶哩的相關負責人。彈幕的前世今生:從「軍事出圈」到「破壁狂歡」「彈幕」一詞產生於二十世紀初期,最初應用在軍事場合中,尤指一戰、二戰期間兩軍作戰使用大量火力,在短時間內對某一區域實施全覆蓋式的連續射擊;或是使用大量彈藥填充區域空間,通過犧牲命中率換取擊中目標的潛在可能性。密集撒落的子彈如帷幕一般,因而被形象化地稱為「彈幕」。
值得注意的是,彈幕從軍事領域延伸至文化圈層的開端並非始於視頻領域,而是對於戰爭的虛擬模仿——彈幕射擊遊戲。在此類遊戲中,玩家通過眼手腦之間的配合,既要在細小空隙間來回移動並閃避敵方發射的大量子彈,同時又要對敵方目標進行掃射。敵我雙方的子彈在屏幕上停留時間較長,密度較高而呈幕狀。1997年起發售的《怒首領蜂》系列以及此後的日系風格《東方Project》系列都是彈幕射擊遊戲的代表。
彈幕與視頻的結合始於2006年。最早擁有彈幕功能的網站是由御宅族用戶構成的日本視頻網站niconico,該網站嘗試在視頻播放同時增加評語和解說等即時評論功能,觀看動畫的用戶均可以在相同時間軸上發布文字評論,後續觀看視頻的用戶在同一時間段內容放映的同時可以看到此前用戶留下的評論,實現一種跨越時空的「交流」。
在同一個視頻中,引發用戶評論的節點往往具有一定的趨同性:有些視頻內容的確因為聚集了「槽點」而引來了遮天蓋地的彈幕,而有些則是因為後來者受到之前的彈幕的影響,在某一個引起討論的點上持續討論,也能形成幕牆。
彈幕引入中國大致可以追溯到2007年左右,當時的Acfun和bilibili是這一領域的先行者。2012年土豆網啟用彈幕視頻接入門戶「豆泡」,將彈幕從動漫領域引入普通視頻領域。2014年起,彈幕逐漸從流視頻網站下沉至線下螢屏,湖南衛視舉辦的金鷹節盛典直播、電影《秦時明月》、《小時代3》等都啟用了彈幕互動的形式。當時《紐約時報》刊登評論文章稱,不知這將會成為「電影觀眾最可怕的噩夢還是未來最酷的浪潮」。
《小時代》的彈幕互動
我們都知道,後來已成為主流文化中的一個部分的語彙、現象,曾經都是在小的亞文化圈層中孵化出來的,彈幕也是如此。它從動漫愛好者與御宅族生產自己文化的圈層中向主流圈中流動時,一定程度保留了該圈層頗有些「黑話」意味的通行語如一些縮略詞和調侃的、反叛的精神,當然也難免要濡染別的圈層的特點,比如飯圈會利用彈幕為自己的愛豆「打call」,而一些平臺也會引飛彈幕的內容和製造彈幕熱點。
經過十餘年的發展,彈幕現在已蔚為大觀,豆瓣的「笑死我了這彈幕」小組集合了將近22萬名成員,除了在觀看視頻時的跨時空互動,有些抖機靈抖得很有趣的彈幕也被網友摘下來,談笑之餘,某一句評論或者詞彙也因其貼切和生動,成為新的詞彙,比如最近熱播的《三十而已》中,就產生了「茶藝師」這樣的詞,來指稱那種介入別人感情的女性。
一些網站甚至在年末評選「年度彈幕熱詞」,如嗶哩嗶哩公布的2019年的最高頻彈幕是 「AWSL」(註:「啊我死了」的拼音首字母縮寫,意指看到非常可愛的事物或人而產生的激動的心情),此外,「淚目、名場面、妙啊、逮蝦戶、歡迎回家、注入靈魂、正片開始、標準結局」等彈幕也入選了2019年十大彈幕熱詞。彈幕熱詞在豐富語料庫的同時,也記錄下時代的一個個側面。
2019年度彈幕熱詞「AWSL」 來源:B站2019彈幕年度報告
使用語境
彈幕:適合經典的「傳播」而非「傳承」為何越來越多的網民在觀看視頻時習慣打開彈幕呢?對此,學者南帆認為,彈幕提供的「參與感」是吸引年輕人的重要因素。「傳統意義上,作者是作者,讀者是讀者,兩者之間的界限非常鮮明。但是,彈幕的出現使得意見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公布出來。彈幕在技術上實現了意見的即時表達和即時可見,觀眾在觀看的同時也成了『作者』。」南帆說。
這種「作者轉換」也可以找到理論的依據,20世紀以來,當代文論研究重點在歷經「作者中心」到「作品中心」再向「讀者中心」的轉換之後,理論學家姚斯與伊瑟爾相繼提出「接受美學」的概念,認為文學作品是文本與讀者之間的動態交流形式,而讀者解讀在實質上是參與了作品的存在的。讀者通過聯想、敬仰、同情、淨化與反諷等方式實現了與作者及作品的交流互動,共同參與了作品本身的意義實現過程。而無論是許多網文的創作還是彈幕、乃至於直播,都是「讀者中心」時代的產物。
關於經典作品是否適合配合彈幕觀看?南帆認為,這取決於對「經典」的定義以及受眾希望從經典中獲得什麼。「依靠彈幕作為吸引人的手段,這是可以的;但如果覺得通過彈幕這種形式就可以把握四大名著的含義,那還是差得遠了些。」
「彈幕對於經典的傳播是有意義的,但是對於傳承或是加深理解,甚至不說加深,僅僅是了解已有的成果都是有相當的困難的。」南帆說。傳統作品中有許多含義豐富的內容無法通過二次元的文化符號表達,因而脫胎於二次元的彈幕與傳統的「經典」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的距離。
此外,由於滾動的彈幕在屏幕上停留的時間有限,因而彈幕語言多以碎片化的、幽默戲謔的風格出現,在抒發情緒的同時還能博人一笑的「梗」就被自然地篩選出來。那些在現實生活中不經意間累積的壓力似乎都可以在哈哈一笑中得到釋放,「有壓力,找喜劇」正在成為不言而喻的選擇,觀者在彈幕之中搜尋著屏幕另一端的共鳴。在南帆看來,這些都遠遠超出了喜劇本身的承受範圍。隨著傳媒形式的豐富和發展,偏向喜劇化的現象顯得意味深長。
宮鬥劇《甄嬛傳》被彈幕「修改」為喜劇
值得注意的是,彈幕作為一種新興的視頻觀看方式,也在不斷訓練著人類的接收能力。「複合意識」指的就是在觀看視頻畫面的同時,可以聽背景音樂併兼顧字幕的能力。南帆稱,彈幕的加入還不同於字幕,它更多以一種外在的評論形式出現,而現代人可以同時兼顧內容與評論,並且兩者互不幹擾,這種能力是逐漸培養的。
然而,在融合理解能力提升的同時,對於細節把握的意識也會受到相應的影響。當注意力集中在彈幕的內容時,也許不經意間就會忽略此刻演員的面部表情,而這些表情恰恰是演員的另一種語言。南帆認為,在欣賞一些細膩表演的時候,彈幕相對而言顯得不太合適,「而在二次元的動畫中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被釋放的大眾話語權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最有名的論斷:「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獄;另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這點出了我們在生產和接受文化時始終需要保持某種警惕:在被大數據和更快的流量裹挾著的、已經肉眼可見地滑向赫胥黎式的滑稽戲,彈幕是否也將大勢所趨地走向無意義的癲狂。
從樂觀的方面來講,在今天這種因為分工高度細緻化,以至於人的工作越來越精細和機械的枯燥工作中,我們經常會感受到這種機械和毫無創造力的營生帶來的強大的壓迫和焦慮感,生活太需要有意趣的調節,而彈幕無疑是一種最輕便短小的實現創造力和獲得樂趣的形式;在彈幕的世界中,只要你是一個有趣的人,就有機會成為「意見領袖」:我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去解構掉某一種宏偉的解釋,可以選擇不接受任何意識形態,任何思想的教條:
無論在過去的幾十年間我們曾被怎樣教化《三國演義》是講家國抱負和忠義、《紅樓夢》是講行將沒落的大家族的悲劇命運,在彈幕中,我們都可以去質疑:這樣的解釋是唯一的嗎?我們一直接受的就是對的嗎?彈幕中頻繁的出現「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就佐證著這種商榷的可能。由而,在彈幕現象的背後是被釋放的大眾話語權。
網友「新解」寶黛初遇
彈幕的存在也重新建立了一種現場感:即我們都不是旁觀者,在彈幕形成的社區中,大家可以討論、可以重新解釋。而最近幾年最熱的直播,同樣也是為用戶「進入」一個事件或情境提供可能。
當然,彈幕現象的背後自然也有「亂象」,和所有因為匿名而出現的網絡現象相同,用戶並不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買單,雖然彈幕的即時性和快速流動性消解掉一種負面的觀念長期佔據網絡話語權的可能,但仍不免在其出現的瞬間影響著觀看者的判斷,且以「沉默的螺旋」這套理論來看,包括彈幕在內的許多網際網路評論的景觀都存在以群體意見去打壓少數意見的情況。說得長遠一些,這種現象的解決當然有待於整個群體的文化水準的提高,但在當下,視頻網站作為平臺,也需要給出恰當的引導。
嗶哩嗶哩:彈幕讓B站成為一個社區我們就最近出現的《四大名著》的彈幕現象對話嗶哩嗶哩的相關負責人時,B站回應稱:「B站本身文化很多元,四大名著在站內有很多二創內容,也湧現出了很多有趣的彈幕內容,體現了B站用戶的創造力。這之中既有娛樂幽默的內容,也有對歷史人物的探討,這次上線四大名著電視劇,我們也看到了青年觀眾對這些經典名著有很獨到的見解,結合彈幕氛圍重看這些經典會有獨特的體驗。」
此前,彈幕視頻網站多以連結形式進行內容分享,引用外部的連結資源擴充視頻源以達到豐富內容生態的目的,非法「盜鏈」行為一度受到各大版權視頻網站的抵制與圍剿。許多視頻平臺也做出努力,迎合受眾需求購買經典影視作品版權,或者購買一些獨家版權,比如B站近日宣布,獲得英雄聯盟全球賽事中國大陸地區 2020 年全球總決賽至 2023 年季中冠軍賽直播平臺領域的獨家版權。
除版權問題外,隨著彈幕平臺用戶不斷擴充,傳統意義上基於二次元文化圈的小眾平臺逐漸成為受眾廣泛的綜合視頻網站。新老用戶在彈幕使用方面的不同習慣造成的群體分隔和所謂的「鄙視鏈」現象,以及匿名化言論發表之下自然聚堆的「黑子」、「噴子」影響那些不熟悉彈幕規則的用戶發表觀點的現象屢見不鮮。B站相關負責人曾表示,是彈幕文化推動B站「從一個單向的視頻播放平臺,變為了雙向的情感連接平臺」。但是,如果平臺方不能積極引導,融合新老用戶群體,避免觀點極化,這將勢必影響整個社區的氛圍與用戶體驗。
嗶哩嗶哩董事長兼CEO陳睿曾在B站十周年活動上表示:「彈幕讓B站變成了一個社區,而且這個社區是真正能夠觸達內心的,有溫度的社區。」而如何經營好這個社區,則是所有用戶都要努力的,其中也包括制定「彈幕禮儀」,B站相關負責人回應說,在B站,用戶如果要發彈幕、寫評論,僅僅註冊一個普通帳號是不行的。B站有一套叫做「考試系統」,通過百題的入站考試才能成為正式會員,其中就包含了40道彈幕禮儀社區規範題。「十年中,B站一共積累了4930萬的正式會員,也就是說有4930萬人通過一百題的入站考試。」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