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一公,著名的結構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美國人文與科學院外籍院士、普林斯頓大學終身教授,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西湖大學校長。
出處:《開講啦》第245期,由80後勵志網整理編輯
我還挺緊張的,我想先問一下在座的有沒有我們河南老鄉?(有!)幾乎佔了一半兒了,因為我是河南人,還是駐馬店人,所以到哪兒呢我都要先認一認老鄉,我想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我其實就是一個中國文化的產物,到現在為止。我很幸運,我沒有考試,是保送去了清華大學,入學的時候,懵懵懂懂,從學校裡出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對這個世界看得很明白了,但是在清華的一件事情對我影響非常之大。
那就是我在大學三年級剛剛入學的時候,我親愛的父親突然之間離我而去。在9月21日上午,第四節課下課之前,我們班的教室裡突然進來一位傳達室的老大爺,他問大家,他說不好意思,我打擾一下你們,在座的有沒有一個叫施一公的?我說我就是,他說你家裡出事了,趕快出來。
我當時心裡一凜,不知道什麼事兒,出來以後看電報上,我大姐發來的只有七個字:父病危,速歸速歸!我拿著書包,沒有回宿舍,就往火車站跑,十二點半就跳上了第一班去鄭州的特快上。我很少流淚,但是在火車上我一直忍不住,我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晚上九點多火車到鄭州,我根本沒有時間去等待公共汽車,我是從鄭州火車站跑回家的,就是希望能夠再見我父親一面。但是在家的樓下,到樓門口的時候,看到的是幾個花圈。
那個時候我已經非常絕望,仍然想像這不是我的父親,我跑上四樓,敲開門,看到家裡的花圈,看到我父親的輓聯,當時我很崩潰,我無法抑制我的感情。其實我的父親在兩天之前下班的路上,被計程車司機疲勞駕駛撞倒了,這個司機把我父親送到醫院急救急診室的時候,我父親還只是昏迷。我們事後看記錄,當時的血壓一百三、八十,脈搏六十二,都是正常的,我相信如果正常施救,我父親會看到今天的我。
可是當時急救室裡有一條規定,任何人如果到急救室以後,要先交五百塊錢押金才能施救,而1987年五百塊錢比現在的五十萬都難湊。當時這個司機開著車,花了四個半小時湊足了五百塊錢,晚上十一點回到人民醫院急救室的時候,我父親脈搏已經沒了,零,心跳、血壓都沒了,測不出來。我難以想像,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發生在我們家身上,為什麼讓我承受這一切。
大學三年級的我,我所有的價值觀、世界觀是崩潰的,我多次會半夜起來兩三點跑到圓明園,直到把自己的體力在狂奔中消耗殆盡,大哭一場,才能凌晨回到宿舍開始一天正常的生活。其實我想了很久很久,我父親去世以後,我不再像以前一樣覺得我只是簡單的懵懵懂懂,簡單地繼續我的學業,也許將來做一個科學家。所以在大三的時候我告訴我自己,我一定要改變社會,我要從政,因為我覺得,從政可以最直接地給一個城市,一個鄉村,一個省,一個行業帶來福祉。
在八十年代的中國,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在衝擊我們,所以我這個從政的想法經過兩年之後最終沒有往前走。我是提前一年畢業,我迫不及待走上社會。我的第一份工作你們也難以想像,是去香港經商,合同都籤了,籤了以後還沒有等到履行合同就又失效了,還沒有就業就失業了。
我想了一晚上,在清華大學學生宿舍七號樓的三樓,決定出國留學,出去看看。我剛去美國的時候,很是迷茫,我曾經想轉行,曾經想轉計算機、轉經管,我覺得我一定要好好贍養我的母親,我要掙錢,想了很多。但沒有想到,一旦進了實驗室以後,發現在科學研究這個殿堂裡面是如此之神妙,出乎你的想像。
1995年從霍普金斯大學生物物理系拿到博士學位,儘管覺得自己已經基本上板上釘釘會去做學問了,我總希望自己不留遺憾。我又去面試了幾個位置,拿到了一個保險公司中國首席代表的位置,當時面試我的這幾位面試官有一位跟我講,他說小施啊,中國的保險法剛剛放開,你加盟我們,我們進軍中國市場,你轉眼就是六位數字的收入,然後你會是中國市場的開拓者。當時聽得我也是覺得很好玩,真的不是心曠神怡,因為我覺得不夠浪漫。其實我去面試的主要目的是說服自己做學問,做科學是最浪漫的事情,最夢寐以求的事情。
當你跟著自己的興趣,真正憑自己的興趣走一條路的時候,要堅定地走下去,不要被周圍的人、事物輕易打動,對於我而言,從事科學研究這條路,我從來都覺得是一條正路,從來不會為周圍的東西所打動、所打斷。我也希望我們在座的朋友、同學、學生,大家能夠好好地走自己的路,不要輕易地被周圍的價值觀所牽引,尤其是不要輕易地被「以金錢論英雄」的價值觀所牽引。
如果你問我十年之前回國什麼目的,其實非常簡單,我想影響一批青年人,我想培養最優秀的創新型的青年人才。儘管1995年就想回國,一直到2007年,十年之前才在清華開始培養第一個博士生,中間又隔了十二年,我又花了十二年做準備,我總在想,我在普林斯頓做的事情,能不能將來在清華複製。
我也常常心裡不平衡,什麼不平衡呢?我們總是以我們走出國門,到美國留學的留學生為例,說你看這些人到美國有多好,可是跟大家說實話,做得也不好。我這一屆清華1985年,我們有兩千兩百五十一位本科生,畢業那一年和畢業之後的那一年,我估計一千六七百都去了美國,現在大部分還待在美國,我沒有準確的統計數字。為啥跟大家講這個,我講我的心裡不平衡,我們這麼多極其優秀的中國學子,中國學生到了國外,可是他們有多少能脫穎而出的,這個比例非常小。
所以,當我在普林斯頓成為助理教授的時候,我越發覺得心裡不平衡,當我去跨國製藥公司參觀,當接待我的和我交談的都是白人,而下面打工的,我了解到的情況,這些中國人非常優秀,他們是我們的北大、清華、復旦、交大,國內一流的名校出去的學生,他們的智力,他們的能力,他們的學識,遠遠高於他們的僱主、他們的老闆、他們老闆的老闆。可是他們很滿足,非常遺憾,他們非常滿足。因為我們的文化裡面,有一句話叫知足常樂,知足常樂用來對待生活,對物質利益的追求沒錯,但是我們這些其實接受了大學文化教育的,得到了一些特殊教育背景的,我們這批中國人到了美國,到了海外,還是知足常樂,這就有大問題。所以我其實一直心裡非常不平衡,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自己想回清華。
我有時候想,清華強則中國強。我剛回國的時候,我曾經信誓旦旦,我說我要能改變三分之一的清華學生,能讓三分之一的清華學生,不再為柴米油鹽發愁,我覺得就會是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就會是一場革命,會讓中國變得更加美好。
我很小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我的父母,覺得是老師希望我長大能夠成才,能夠做事情,做大事。我小學的政治老師告訴我說:施一公,你長大了要為駐馬店人爭光。我記憶到現在,即使在我最崩潰的時候,我也會寫日記,我也會拍拍胸脯鼓勵我自己,說別忘了你是施一公,別忘了你要做大事。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大事是什麼事情,真的是這樣,我雖然不知道要做什麼大事情,我總是鼓勵我要做大事情。在我看來,無論是做什麼,最重要一點就是看能不能作為一個人,實現自己的價值,你能不能給社會帶來價值。當你不能給社會帶來價值的時候,我認為你作為一個人的價值的實現,是有問題的。所以我希望我們每一位在座的都想一想,有自己獨立的判斷。生命只有一回,如果不把生命體驗到極致,你不後悔才怪!
我一直在思考創新如何鼓勵。中國大學的畢業生,我們的均值很高,但是方差很小,我們不喜歡大家標新立異,我們喜歡大家都循規蹈矩,走路、坐姿,無論是服裝、髮型,都儘量是要統一,這種情況下培養的學生,思維方式也受禁錮,說實在的,阻礙創新。因為我可以說在中國長大,又在美國待了很久,十幾年,我總在比較其中的優劣。我在想,你看美國教育的公平,是由公立大學保障的,但這個社會的卓越,科技的卓越,基本是由私立大學保障的,從西海岸的加州理工、斯坦福,到東海岸的普林斯頓、哈佛、耶魯,超一流的這些學校都是私立的。對於一個國家,它的實力體現,國家安全保障是靠卓越,而這個卓越一定要用特殊的方式來保障,怎麼做到呢?
我們希望在我們美麗的西子湖畔,在杭州創辦中國第一所現代化的,世界級的,研究型的民辦大學,這所大學名字就叫西湖大學。我相信到時候民辦大學和我們的公立大學一樣交相輝映,是對公立大學的重要補充,它們也同樣為國家、為社會培養高精尖的人才。將來過三十年、五十年,我們的後代能夠對世界說,我們中國人,做出了跟我們的民族、人口,和我們的歷史傳統相配的貢獻。推動世界文明的發展,這一點要達到,是需要創新的,而這種創新需要全社會一起努力。好,謝謝大家!
誦讀人
生物物理所 李碩果,黨支部宣傳委員,高級工程師
來源:中國科學院科技創新發展中心(北京分院)
原標題:《誦讀科學經典 弘揚科學精神丨施一公:知足常樂是創新的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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