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1日,蔡雲樓在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的倉庫內。組圖均由本報記者鄒大鵬攝
▲2020年8月21日,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工作人員正在生產線上包裝大米。
▲2020年8月21日,蔡雲樓在展示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生產的大米產品。
「鹼痴」蔡雲樓一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有人說,科學家都沒攻克的難題,這個「土老闆」咋能「整明白」,這就是在「整景兒」;也有人說,這個「土老闆」有點「虎」,投資好幾億元在鹽鹼地裡「打水漂」,有錢「燒」得飄了;還有人說,這個「土老闆」有能耐,治好了「地球禿瘡」鹽鹼地,還讓「窮五家子」村翻身成了「魚米之鄉」……
東北網11月27日訊 金秋之時,稻穗低垂,水鳥高翔。在黑龍江省肇源縣的鹽鹼地上,蔡雲樓抓起一把稻田旁的鹼土揚向空中,他打趣說:「近20年跟鹼土面子較勁兒,不毛之地見了綠,種水田也能掙錢了,國家欠俺一個生態大獎!」藏糧於地,藏糧於技,黑土地上化鹼為糧,描繪著綠水青山築牢「中國飯碗」的美麗畫卷。
「百萬富翁」
如果沒有這方水土的眷顧,自己今天也不會對這片水土這麼痴迷
鹽鹼地,古已有之,被稱作「斥」「滷」「惡地」等。《禹貢》《周禮》等都有涉及,《管子·輕重乙》對鹽鹼土地區的水鹽運動規律已有初步認識——「帶濟負河,菹澤之萌也」,顯示臨近黃河與濟水易於形成只有澤生草才能生長的低洼鹽鹼地。我國較早的引水洗鹽工程,是戰國魏文侯時西門豹「引漳灌鄴」改良鹽鹼地。
肇源縣,位於松花江和嫩江兩江左岸,地處松嫩平原中心,鹽鹼地在全縣各鄉都有分布,主要在鹼泡和草原荒地附近。蔡雲樓出生在鯰魚溝畜牧場,這裡過去曾是軍馬場,有一片泡澤,蒙古語稱作「烏蘭它布海」,牧場因洪水頻發盛產鯰魚得名。
從農家子弟到鄉村學校老師,再到家族唯一「吃公糧」的幹部,蔡雲樓曾是家人的驕傲。1998年,松嫩流域發生特大洪水,「烏蘭它布海」成為一片汪洋。
「從小看慣了鹽鹼地,最初也沒想跟這鹼面子較勁兒!」蔡雲樓說,大水退去後的第二年,初為人父的他已35歲,也面臨一場人生抉擇——是否辭職下海,承包這片沼澤?
當時,全家存款只有600元,老爹因為他辭職,氣得半個月沒跟他說話。他拉不下臉問爹媽借,就跟兒時玩伴姜發借了300元,兩人又借來一條船,扛了一桶油、一袋土豆、一捆蔥,在岸邊的窩棚住下來開始打魚。
連續一個月「打窩聚魚」,卻連一條魚的影子也沒看到。水一天天漸退,每天空手而歸的他坐不住了,從外地聘請了兩個捕魚能手,但依舊毫無所獲。
「再不出魚,我的人生也就破產了!」回憶起那段歲月,蔡雲樓至今心緒難平,他說,人生的夢想是有條件的,成功了是夢想成真,不成功就是白日做夢,如果沒有這方水土的眷顧,自己今天也不會對這片水土這麼痴迷。
那是一個響晴的上午,姜發捕魚遲遲未歸,蔡雲樓焦急地等待消息。「不是翻船了吧?」「不出魚沒事,可別傷了人」……就在他守著水面愣神時,小船回來了,姜發衝過來一把抱起他大喊:「出魚了!出魚了!」原來,之前「打窩」沒打好,大魚一直沒有探到。
「當時也不知道咋賣魚,就跟魚販子聯繫代銷,真是賣出了『白菜價』,可就這樣,每個人也賺了100多萬元。」蔡雲樓說,洪水衝來了「第一桶金」,也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惡人」
「咱是商人,不是『善人』,不圖出名兒,最初也沒想幹這麼大事兒
多年前,在距離鯰魚溝畜牧場不遠的肇源縣超等鄉博爾諾村,「百萬富翁」蔡雲樓是一個村民眼中的「惡人」,有的村民甚至去北京上訪告他。
「他承包地,圍起來閒著,不讓大夥放牧,能不恨他嘛!」博爾諾村村民王樹江回憶起往事笑著說。
肇源縣是典型的土地鹽鹼化地區,共有耕地260多萬畝,其中可改造鹽鹼地約有20萬畝。20世紀七八十年代,由於摟草過度和放牧過度,這裡鹽鹼地面積增加。每當春秋兩季鹼質上升,地麵粉化後被風吹揚,讓人睜不開眼睛。
「一出門颳得滿臉白鹼面子,地裡也種不出莊稼,鳥都不來,咱屯本來叫『五家子屯』,結果被人嘲笑硬是喊成了『窮五家子屯』!」村民何長海告訴記者。
《肇源縣誌》記載,「1937年4月8日下午5時許,從北方刮來一股颶風(俗稱黑風),風力甚強,房蓋被掀飛,歷時三個多小時」。當地百姓「苦之久矣」。
「咱是商人,不是『善人』,不圖出名兒,最初也沒想幹這麼大事兒,就是單純想佔個便宜、多賺點錢。」提起治理鹽鹼地的經過,蔡雲樓直白坦蕩地說。
原來,幾戶村民於2002年將2.4萬畝鹽鹼地以6萬元低價轉包給了老蔡。「當時一斤飼草能賣1毛5分錢,就琢磨種飼草也能掙錢,反正地價這麼便宜!」蔡雲樓說,要種草、先養地,他把土地圍起來連續3年沒種。一些來此放牧被勸離的村民十分不滿:「他不用,還不讓我們用,憑啥?」
雙方矛盾一度十分激化,但蔡雲樓認準的事誰也攔不住。與此同時,一幅更大的宏圖也在他胸中激蕩:洪水退去、泡澤漸涸,能不能從附近的嫩江引水,把鹽鹼地和泡澤變成湖泊溼地,種蘆葦、養魚,豈不更掙錢?
說幹就幹,他創立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自己投資修建引渠和圍堰,把「烏蘭它布海」和幾個泡澤聯通起來,蘆葦還真長出來了,魚也養起來了,附近的區域生態環境也得到改善,到2006年,蘆葦加上養魚的收入達到500萬元。
「這些年村裡雨水多了、風沙小了,綠色也多了。」王樹江說,老蔡提高了土地流轉費用,還給村裡修了路,這幾年大伙兒都主動把鹽鹼地轉包給了他。
「鹼痴」
「多少老闆開著奔馳、寶馬車來種鹽鹼地,最後沒招兒騎著摩託走的,要想破產,你就大膽幹吧!」……老蔡很倔,不聽這些,他想試一下
在商言商,蔡雲樓有時又不像商人。用他的話說:「一轉身,錯過了好幾億!」2007年,附近地塊發現油田,隨處可見抽油機,許多人一夜暴富。如果參與配合油田開發,鯰魚溝集團至少有幾億元的收入,但是蔡雲樓咬牙回絕了:「差錢不?差錢!但不差這個錢!」
他沒有將地塊用於油田開發,還拼命往鹼水裡砸錢,光是圍堰和溝渠就連續8年投了9000多萬元。
2007年,眼看著養魚不再那麼賺錢,老蔡瞄準了種植水稻。「別想在不毛之地上做文章!」「幾千年都沒整明白的事,你整不明白!」「多少老闆開著奔馳、寶馬車來種鹽鹼地,最後沒招兒騎著摩託走的,要想破產,你就大膽幹吧!」……老蔡很倔,不聽這些,他想試一下。
「鹽鹼地不是不能改水田,主要是投入高、產量低、不掙錢。」肇源縣農業農村局負責種植業務管理的工作人員何宏宇介紹,我國古代就有「水洗地」的治理方式,但容易出現爛苗,產量也很低,投入產出比嚴重失衡。
蔡雲樓做足了前期功課,從縣裡、省裡和外省請來專家團隊,圈定800畝鹽鹼地搞試驗。結果,水稻畝產怎麼也不能突破600斤,甚至還有絕產的,而鹽鹼地種水稻畝產至少700斤才能回本。5年裡賠了1000多萬元,專家團隊被迫解散,夢想幾乎被撕碎。
屢戰屢敗的蔡雲樓那段時間有些「魔怔」,依舊經常扎在鹼水田裡成了「鹼痴」。一年秋收,他的試驗田裡有一處地塊的6畝地單產超過了850斤。翻出生產記錄,這塊地比以往晚栽了20天。他把水裝回來反覆試驗,發現氣溫的差異會導致水面鹽鹼溶解分離現象,直接影響水稻生長,最終影響產量。
如今,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的鹽鹼地水稻畝均產可達1000斤,蔡雲樓總結了一套鹽鹼地改稻田的「秘笈」:一是要看鹽鹼地是否含硝等成分,如果有則不具備改造條件;二是要有充沛的水源和排水設施,便於以水洗鹼和以水壓鹼;三是要有沙土墊底和充足的有機農家肥,所謂「沙子摻鹼賽如金板」;四是要精細化種植選好耐鹼品種,掌握好秧苗浸泡和插秧時機,秋收時不能深翻破壞耕層;五是要熬得住,改造周期要3至5年,要長期投入。
「沒有科學家說的那麼玄乎,也沒有老百姓說的那麼簡單。」蔡雲樓說,「無中生有」的關鍵是逆向思維,要適應規律,最好是用物理方法適應它,再造耕層。這些年,他沒少積累財富,但最大的財富還是這些改良鹽鹼地的經驗教訓。
「頭雁」
很多沒有申請專利的「土發明」,都實實在在地用到生產經營上
往昔不毛地,今朝魚米鄉。過去的「窮五家子」,早已翻身成了富裕的生態天堂。走在白色鹼面覆蓋的田間路上,蟲鳴啾啾,此起彼伏;遠處泡澤,蜻蜓低飛,成群的野雁勁翔,還有白鸛等水鳥棲息覓食。
在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一分場,捕蟹人從水塘裡捕撈出鮮魚和一籠籠河蟹,這些河蟹被運輸到遼寧盤錦等地銷售。「除了鹽鹼地流轉增收,現在全村60多戶中有40多戶參與捕蟹等工作,一年可以增收20多萬元。」博爾諾村村委會副主任葛東梁說。
蔡雲樓在試驗種植水稻時,就已同步開展稻田養蟹試驗,帶動附近村民搞有機種植和河蟹養殖。「河蟹怕高溫,我們所處積溫帶適合養蟹,還可以翻鬆土壤、為水田提供營養。」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徐志良說,集團先後損失幾百萬元,積累了河蟹養殖、蟹苗孵化、成蟹冷鏈運輸等核心技術,很多都是沒有申請專利的「土發明」,但都實實在在地用到生產經營上了。
「鯰魚溝品牌鹼地有機大米及雜糧、有機大閘蟹已經成為金字招牌。」蔡雲樓介紹,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現有資源總面積40萬畝,下設12個生產基地,員工750人,各類技術人員近百人,相關產品取得了國家級綠色產品標識和有機產品認證資質,2019年被認定為國家級農業產業化重點龍頭企業。目前,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線下與中石化「易捷店」、中石油「崑崙好客」、農夫山泉等合作,線上與阿里巴巴、京東、蘇寧等平臺合作,產品銷往北京、上海、廣東等地。
除自有農場外,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還採取訂單籤約方式與農戶緊密結合,籤訂收購合同,定期對農戶開展技術培訓和技術指導。同時,農戶所需種子、農家肥等都由公司統一購入,一方面保證了有機綠色種植標準,另一方面也為農戶降低了前期生產投入,在穩固提升市場高端供給能力的同時,實現農民增產增收。
「去年僅大米收購一項,就帶動全縣農民增收近7000萬元。」蔡雲樓算帳說,由於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外銷量巨大,直接拉高了肇源縣大米收購價格。記者在鯰魚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的大米加工廠看到,不同包裝規格的真空米磚從生產線上被叉車直接運送到庫房,等待裝車外銷。
何宏宇介紹,全縣約有可改造鹽鹼地面積20萬畝,目前已改造約8萬畝,絕大部分改造為水田種植水稻,弱鹼水稻、蟹稻品質和加工能力不斷提升,稻田蟹養殖逐步推廣,探索出了一條農業高質量發展之路。
人生贏家
「企業家渴望用財富和數字說明價值,也更願意用這片綠水青山和金色飯碗書寫人生」
「滿眼一片白茫茫,寸草不生鹼圪梁,年年辛苦都瞎忙,大片土地盡撂荒」。有關調查數據顯示,我國有鹽鹼地10餘億畝,分布在黑龍江、內蒙古、山東等地,成分和成因各不相同,但共同特點是有機質含量低、土壤板結、耕性差,作物出苗率低,種植業結構調整空間極其有限,農業生產風險大,常常廣種薄收,成為全國增加糧食種植面積的「天花板」,嚴重阻礙現代農業發展。同時,鹽鹼化土地植被稀疏、防風固沙能力差,面臨著荒漠化、沙漠化風險。
國家重點研發項目「東北蘇打鹽鹼地生態治理關鍵技術研發與集成示範」首席科學家王志春等專家認為,下大力氣攻堅鹽鹼地改良治理,不僅可以衝破增糧「天花板」,挖掘耕地面積「紅線」外糧食產能,實現耕地擴容、提質、增效,還可以創新引領生態文明建設,改善局部生態,重塑碧水藍天。
肇源縣的鹽鹼地,如今已成為科技攻堅的競賽場。不僅有蔡雲樓這樣的民營企業家,袁隆平院士團隊、黑龍江省農業科學院、中國科學院東北地理與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團隊等,也在此全力攻關鹽鹼地改良。
「過去的鹽鹼地治理,主要採取種植向日葵等旱地耐鹼作物等方式,旱田改水田、低產田改高產田,等於再造人工溼地,對糧食安全和生態保護有重要意義。」在肇源縣的國家耐鹽鹼水稻技術創新中心東北分中心一處試驗田邊,吉林農業大學生命科學學院作物生物技術博士呂志堯風餐露宿,已經連續三年在此開展水稻耐鹽鹼基因研究改良稻種。
「我的工作就是給鹽鹼地『相親』,找出水稻中的耐鹽鹼基因,通過分子輔助技術轉到優勢品種中,從而生產出既高產又有良好口感,具備經濟價值的水稻品種。」呂志堯說,改良鹽鹼地是個系統工程,從稻種、水源到土壤改良等,要熬上多年才能苦盡甘來。
王志春團隊致力於蘇打鹽鹼土調理劑研發,在此前一次應用效果測產現場會上,調理劑試驗田產量是對照組的3倍多。「鹽鹼地改良的關鍵是『對症下藥』,針對不同地塊特點加大科技創新力度。」他說,治理鹽鹼地實現「藏糧於地、藏糧於技」,可以確保全國人民把「飯碗」端得更牢。
肇源縣水務局幹部宋萬琦等基層幹群認為,鹽鹼地改造具有重要的經濟、生態、社會價值,但投入大、見效慢、回報周期長,建議把鹽鹼地土地資源的規劃、管理,納入國家糧食安全戰略體系,給予政策支持鹽鹼地田間基礎設施配套建設,加大灌區、引水渠等建設力度,讓更多鹽鹼地具備改造的基本條件。
「可加速推進耕地佔補平衡指標異地交易,讓更多鹽鹼地改造地區的新增耕地指標跨省區交易,獲得更多資金用於推進鹽鹼化改良。」肇源縣自然資源局幹部趙巖說。
在蔡雲樓看來,通過市場撬動龍頭企業、鼓勵社會資本參與鹽鹼地改造,推廣基層實踐中摸索出來的「土辦法」,可以開拓「新藍海」。「企業家渴望用財富和數字說明價值,也更願意用這片綠水青山和金色飯碗書寫人生。」他說,自己的名字是雲中樓閣,但幹的事卻是腳踏實地,希望有更多「土老闆」帶領鄉親們,在苦鹼水裡奮鬥出甜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