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代的豪俠小說到明代的英雄傳奇,直至清代的俠義公案小說,武俠小說作為一種大眾敘事形式的文學作品,大起大落。
民國,百家爭鳴。目睹辛亥革命和國民革命的軟弱無效之後,人們寄希望於俠客壯士來創造新的世界,舊武俠的創作在三十年代進入高潮,十年後迅速衰落。直至梁羽生和金庸的崛起,再次拉開了武林至尊笑傲江湖的大幕。
江湖風雲變幻,塵世新舊交替。今天,武林中已是一蟹不如一蟹。人們反覆咀嚼與回味的,仍然是數十年前武林江湖的餘影回聲。
武俠小說的傳統套路(依《民國舊派小說史略》)
第一種是結合史事或民間傳說,專寫拳棒技擊的,敘述較合理,不涉怪力亂神,多是敷陳些雙方戰鬥之事,或各派武術家之間因意氣之爭,而引起的私鬥,或官府、鏢師與綠林的矛盾等故事;
第二種雖也結合一些史事,專寫武術,不摻雜神力飛劍等無稽之談,但所寫的武技內容,不盡合理,出現了掌風可以傷人、咳唾可以制敵等等超人的神技,以及寶刀寶劍之類的神奇,故事的背景雖仍是人世社會,但已逐漸失去現實的色彩;
第三種則是敘述虛妄的劍仙鬥法,故事多出幻想,比前者更為惡化。這三者之間的界限是存在的,但有些作品也不是截然劃分的,往往以前一種寫法為主,逐漸摻入後一種的成分;或以後一種寫法為主,而僅以前一種為引端。」
民國的舊武俠小說,以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和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為代表,這種奇幻仙俠風格,那時隱隱成為了武俠小說的「正統」。直到古龍大紅大紫之前,臺灣俠壇皆以奇幻仙俠為「正統」。如果說臺灣武俠小說對舊武俠小說繼承更多的話,香港的情形則大不同。如果以金庸和梁羽生二人來作一個對比,則梁是繼承,而金是變革。
金庸的武俠小說,擁躉無數,數十年依舊。他的武俠小說,情節詭譎,以「奇」取勝。比如寫暗器,不再只是飛刀、石子、袖箭之類,銅錢、棋子、冰粒、銀針,應有盡有。發施暗器的手段也越加高明,可以後發先至,也可以滿天花雨。輕功也神乎其神,不但奔走迅速,超過《水滸傳》中的「神行太保」,甚至只要有一力可倚,便能飛行水上,橫越懸崖。這些武功招式皆是在傳統套路上「反傳統」的改造結果。金庸不但精通「尚奇派」武功,亦深知「務實派」武功之奧秘,於是博採眾長,推陳出新,使武功出神入化,爐火純青。
從故事構思上來講,武俠小說中向來都是將「大俠」寫成「英雄」,甚至由「大俠」創造「歷史」。金庸的早期作品,也屬於這種傳統的故事設定,比如《射鵰英雄傳》中的郭靖,就是身懷「立功報國」的志向的。歷史上真實的郭靖,只是一個普通的「義士」,而在武俠小說中,他成了一個江湖上的「大俠英雄」,而且還在小說中成了具有歷史高度的「民族英雄」。
但是金庸很快就發現,這些人物其實是不真實的,武俠人物在歷史中並沒有那樣大的作用。所以在接下來的作品中,他意識到「英雄」應該從「貴族」走入「平民」,由「完人」變成「凡人」。大俠應該是在「極限情境」中經歷了萬千磨難而成長起來的凡人中的英才。比如少年時代的楊過和韋小寶,都並不見得是什麼「乖孩子」,他們使用的手段並不一定那麼「高大上」,但他們卻做了許多大俠份內的事。
武俠小說中的「俠」,指的是「俠義」,自然被引申為「正義」,而「正義」就是「除暴安良」,這也是武俠小說的最高道德主題。世上的豪傑有「英雄」,就有「梟雄」,武俠小說裡有「大俠」,就有「魔頭」,有多大的善,就有多大的惡,這已成為武俠小說中鐵的定律。
最初的武俠小說,善惡分明,正邪兩清,而金庸的武俠小說卻對這種設定做了「改革」。他的小說中,「正」不再是一覽無遺的「正」,「邪」也不是徹頭徹尾的「邪」,而是開始了「正邪之間」的創作。
他的「正邪之間」並非只是為了完成「除暴安良」、「誅妖除魔」的簡單敘事流程,而是對「正邪」本身深層次的深入思考。根據他的情節與思想邏輯,「正」「邪」是複雜的,也是不便明確區分的,具有一種複雜的多向性。比如他在《神鵰俠侶》中寫楊過,塑造的就是一個由「邪」而「正」的典型,野孩子楊過成了神鵰大俠,而早年雄姿英發的黃蓉卻又有時變得偏心和不近情理了。
金庸的小說,最出彩的是武功絕學。與其他武俠小說不同,在他的小說中,他將武功原理同儒、佛、道哲學思想進行了結合,將武功的最高境界定義為儒家的中庸之道、佛家的無色無相和道家的順其自然。
金庸對俠的認識,也是從儒開始的。他的早期作品《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鵰英雄傳》、《鴛鴦刀》以及他最後的「天下英雄」陳近南,都是儒俠。郭靖是最典型的儒家文化體現者,他平和、寬厚、諒解的性格使他能在武功上博採眾家於一身,也正因此,郭靖的武功是中庸的極峰。
儒俠自有他的壯烈,但並沒有真正解決好問題,不如回過頭來「兼愛」,於是有《飛狐外傳》裡的胡斐。或者先求「獨善」,張揚個性,做一個俠路先鋒,《神鵰俠侶》的楊過、《倚天屠龍記》的張無忌、《天龍八部》的段譽和虛竹、《笑傲江湖》的令狐衝,都是這樣的「道俠」。
當然,《天龍八部》也以佛俠精神作了對其它俠義文化體系的補充,而在《俠客行》裡,「狗雜種」石破天的故事,就更符合《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到彼岸」的「智慧」。這些,以儒、墨、道、佛為文化指向,反映了對傳統「正宗」的思考和突破,是「反傳統」的第一步,但仍然還是武俠。
金庸先生「反傳統」的完全出擊,其實是在後期的武俠作品中,他不再強調儒俠、佛俠或道俠,而是開始強調「無俠」和「非俠」。
「無俠」是並不想要成為俠的而事實上卻成了俠,比如《倚天屠龍記》的張無忌,他對做明教教主就不感興趣,這和一般武俠小說人物極力想登上江湖霸主的頂峰已經大異其趣。再比如,《連城訣》中的狄雲和《笑傲江湖》中的令狐衝,也都是經過許多江湖磨難之後,明確地提出了「隱士」之說。無俠,不是正直之士本無「俠」心,而是江湖之上已無「俠」在,「無俠」因此成為一曲武俠小說的悲歌。
「非俠」是用本來不是「俠」,甚至與「俠」背道而馳的手段,卻成了事實上的「俠」。比如《俠客行》中的石破天,《鹿鼎記》的韋小寶,都可以算是「非俠」。從對傳統文化之種種形態的「俠」的失望,到「無俠」再到「非俠」,是金庸武俠小說主題思想的一個邏輯發展過程。
金庸在修訂完成《鹿鼎記》之後,他這位「武林至尊」也宣告了一個大武俠時代的終結。2018年10月30日,金庸去世。他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他去世了,他的墓碑上會這樣寫:「這裡躺著一個人,在20世紀、21世紀,他寫過幾十部武俠小說,這些小說為幾億人喜歡。」
舞馬長槍/文 2019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