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文藝家】
100歲的他,畢生致力於中西文化互譯工作,已經出版中、英、法文著作100多部,其中中國古代詩詞幾乎佔到了一半,獲得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也是國際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唯一的亞洲獲得者。
走進百歲翻譯家許淵衝的家,如同重回幾十年前。屋內的簡易書桌、老式沙發和掛著蚊帳的單人床,透著滿屋舊時光的清輝。一抹秋日的陽光穿過微風揚起的白色窗簾,灑落在倚牆而立的簡陋書架上,照亮了許淵衝80年的翻譯積累與成果。書桌和書架旁錯落林立的西南聯大老照片、青蔥歲月的學生照以及溫馨家庭瞬間,將歷史煙雲濃縮在方寸之間,標識著主人百年人生的初心與來路。
聽聞我到來,正在陽臺上搜羅雜物的許淵衝躬身掀簾而出,寂靜的鬥室立馬歡騰起來。就在這間能感受到歲月流淌的書房裡,這位從書架上、從《朗讀者》屏幕上走下來的「翻譯狂人」,激情澎湃、手舞足蹈地宣揚著他的翻譯理念。說到翻譯詩詞的樂趣,自豪和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提及不同的意見,他高聲辯駁,言辭中充滿批判。翻譯工作充塞了許淵衝人生的全部時空,是他一生永無止境的追求和永遠解不開的夢。
然而,許淵衝對外語的初體驗並不美好。1921年,許淵衝出生於江西南昌,小時候,哥哥放學回家念英文,他也跟著念。上學後由於學習不得法,他常用中文標註發音來背單詞,一度對英語產生強烈的憎惡。後來在表叔、著名翻譯家熊式一的影響下,他逐漸對英文產生興趣,並以優異成績考入西南聯大外文系。「我恨英文,但考試第一。」許淵衝為自己豎起了大拇指。
許淵衝的翻譯之路是在西南聯大開啟的。在那裡,他不僅與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同窗,還親耳聆聽了葉公超、吳宓、錢鍾書等名師的教誨。大一時,因為喜歡一名女同學,許淵衝把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新詩《別丟掉》譯成韻體英文寄給對方,那是許淵衝第一次翻譯詩歌。只不過50年後,當許淵衝獲得國際大獎的消息傳出後,才收到那位遠在臺灣的女同學的「回信」。
作為文學翻譯中難度最大的文體,詩詞是否可譯,是形似還是神似的爭論由來已久。20世紀80年代,許淵衝曾多次致信老師錢鍾書,與他探討詩詞翻譯,談到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給詩下的定義:詩是翻譯中失掉的東西。錢鍾書表示贊同,他認為無色玻璃(直譯)的翻譯會得罪詩,有色玻璃(意譯)的翻譯會得罪譯,只能兩害相權擇其輕。他說,許淵衝的譯文雖然戴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卻靈活自如,「如果李白懂英文並活到今天,定能與許結為知己」。
作為「意譯派」的忠實捍衛者,許淵衝一生都在詩歌的「意美、音美、形美」中咀嚼涵泳,力圖最大限度發揮譯語優勢,將一種語言之美轉化為另一種語言之美。對毛澤東詩詞「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翻譯是許淵衝的得意之作。按照字面意思,英美翻譯家將它翻譯為They like uniforms, not gay dresses.(她們喜歡軍裝,不喜歡花哨的衣服)。許淵衝認為這種譯法走了樣,於是翻譯為「They love 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即「她們敢於面對硝煙,不愛塗脂抹粉」。雖然因「歪曲」毛澤東思想而挨了100鞭子,但許淵衝至今仍為自己翻譯中的神來之筆而陶醉。
在翻譯理論上,許淵衝相當自信,從不畏懼挑戰名作名譯。傅雷翻譯的《約翰·克裡斯多夫》堪稱譯作經典,但許淵衝卻認為自己可以在意美上超越他,他以80歲高齡重譯經典,公開和傅雷展開競賽。1995年的《紅與黑》漢譯大討論中,以許淵衝為代表的中國翻譯「創譯派」曾與「等值派」掀起一場不小的論戰,他的「優勢論」「競賽論」「創優論」遭到「緊身衣論」者的反對。此外,他與翻譯家馮亦代、王佐良等人也有過筆戰,不過後來與其中的一些人又化敵為友。
許淵衝是國際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獲得者中唯一的亞洲人。在他看來,文學翻譯就是把最美的表達方式放在最好的地方,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詩歌,沒有意美不必翻。「翻真不足為奇,翻美卻很難,我出版的100多本書就是為了把他們翻錯的糾正過來。」許淵衝指著屋內的兩個書架說:「我是『內科派』,不僅把箭拔出來,還把內部的毒也取出來了;而『外科派』只把箭掰斷,毒還在裡面。」
許淵衝認為,翻譯是追求兩種語言的「雙贏」,求真是低標準,求美是高標準;等值的翻譯容易失掉詩的精華,並且難以出精品。與其將詩翻譯得味同嚼蠟,嘴裡像嚼著一大塊黃油麵包似的,不如在不失真的情況下使其優化和再創,以確保原詩的內蘊和存意不流失,在音形上更熨帖、更醒豁,使讀者能從中體味詩詞藝術的音韻之美。為了追求譯詩藝術的高峰,許淵衝在翻譯上遵循孔子提出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理念,提出「以創補失」「美化之藝術」的中國學派翻譯理論,即「意美、音美、形美」三美論、「淺化、等化、深化」三化論和「知之、樂之、好之」三之論,成為翻譯理論界的一大成果。
作為語言靈魂的解讀者,許淵衝一生都在「絕妙好辭」中掙扎和沉潛。如今,雖已至期頤之年,但他仍葆有鮮活的靈感和難得的赤子之心,依然像年輕時那樣稜角分明,快意恩仇。採訪那天正值教師節,許淵衝剛品嘗完學生送來的巧克力壽桃,突然記起一件事,他一手拄著一根拐杖,顫悠悠地帶我到書房,對一本刊登他文章的雜誌發起「衝鋒」。他說雜誌刊發他的署名文章《我譯〈詩經〉〈論語〉和〈老子〉》,竟將其中「道可道,非常道」的英譯文寫錯了。他為之痛心疾首,認為傳播開去將影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
(作者:趙鳳蘭,系中國文化報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