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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20日,作者(左)在北京大學暢春園,與許淵衝先生(右)交流翻譯理論。(圖中為許淵衝的夫人照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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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許淵衝先生贈送給作者的漢法對照本《詩經》,扉頁上許先生用中文、法文抄寫了《詩經·採薇》的名句。 |
前不久,中央電視臺推出全新的人文類電視節目《朗讀者》。作為第一期壓軸的出場人物,96歲高齡的許淵衝老先生以其自信、激情和敏銳徵服了在場觀眾,也打動了電視機前的廣大觀眾。人們興致盎然地搜索許淵衝的有關資訊,有人甚至詼諧地把他稱為今年第一位 「網紅」。
我既為節目的成功感到高興,也略有遺憾之情。因為,早在第一期《朗讀者》策劃的過程中,節目組曾經邀請我作為許淵衝老先生的點評人。但由於當時我在外地錯過了機會。
許淵衝是我國翻譯界一位備受尊重的標誌性人物。2010年,他獲得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他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許淵衝至今筆耕不輟,新著迭出。而我之所以受到邀請為許淵衝老先生點讚,是因為許先生是我的老同鄉、老師長、老前輩。
許淵衝和我都是江西南昌人氏。許先生曾經說過,他讀的小學是全市最好的小學,中學是全省最好的中學,大學是全國最好的大學。這個小學,是江西南昌實驗小學。這個中學,是江西南昌第二中學。這個大學,是西南聯合大學。其中,許先生中學就讀的南昌二中,其前身心遠學校的源頭是江西南昌岡上鎮月池村熊氏的家塾,而我就是這個熊氏家族的後代,因此可以說,許淵衝就讀的這個「全省最好的中學」是我們熊家創辦的。許淵衝曾經告訴我,他見過創辦心遠學校的熊育鍚,而熊育鍚是我曾祖父輩的先人,今天的南昌二中塑有熊育鍚的雕像。像許淵衝這樣見過熊育鍚本人而仍然健在的,可以說為數極少了。
心遠學校及其後的南昌二中的確配得上「全省最好」這樣的讚譽。在民國時期,心遠學校一度與天津的南開學校、長沙的明德學校並稱為當時全國最知名的新式中學之一。吳有訓、傅抱石、胡先驌等名人曾在心遠學校任教,方志敏、鄒韜奮、夏徵農等名人曾在心遠學校就讀。當時,心遠學校選用外文原版教材施教,許淵衝正是在這樣的教學環境中奠定了外文的基礎。
從這個意義上說,許淵衝是我的老同鄉。
我與許先生還有一段師生緣。上世紀50至80年代中期,留法歸國的許淵衝被安排在軍隊的外語院校任教,而我50年代後期就在這所院校就讀並畢業。雖然許先生沒有直接擔任我的外語老師,但他與我的英語老師索天章教授有著很深的淵源。索天章畢業於清華大學,比錢鍾書低三屆。而許淵衝是錢鍾書在西南聯大的學生。按年級算,許淵衝比索天章低六屆,按年齡算,許淵衝比索天章小七歲。無論索天章還是許淵衝,都可以稱得上是當時國內頂級的外語專家。正是由於得到了索天章、許淵衝這樣的外語專家的精心培養,我們才學到了過硬的本領,為國家和軍隊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貢獻。應該說,許淵衝也是我的老師長。
許淵衝還是我在翻譯工作上的老前輩。
從軍隊的外語院校畢業後,我從事的第一項工作是擔任譯員。在民主德國、聯邦德國工作期間,我既進行中英文翻譯工作,也進行中德文翻譯工作。但與許淵衝從事的文學翻譯不同,我的主要翻譯工作是口譯。口譯是一種解釋性的翻譯,是interpretation,是即時的,要求反應迅速,準確達意,解釋清楚。而筆譯則是translation,需要字斟句酌,追求信達雅。
許淵衝的主要翻譯工作就是translation(筆譯)。我曾經拜訪許先生位於北京大學暢春園的寓所,和他一起探討翻譯理論。許淵衝把他的翻譯理論歸結為「真」與「美」兩個字。借用孔子名言「從心所欲不逾矩」,許淵衝說,「不逾矩」是不違反客觀規律,是重「真」,始終保持科學態度;「從心所欲」是要發揮主觀能動性,是重「美」,始終堅持藝術態度。許淵衝強調,中文翻譯成西方文字,尤其要追求「美」,因為英、法、德、意等西方主要語言之間相互翻譯,對等率接近90%,因此翻譯的時候一般來說按照科學的態度「不逾矩」就可以了。但中文與西方語言有很大不同。中文與西方文字互譯,對等率只有一半左右。在對等的時候,翻譯要講究「真」,要「不逾矩」;但在不對等的時候,就不能只局限於轉述原文的意思了,這時候,要想方設法用藝術的語言把原文的美翻譯出來,不僅要追求內容的真,還要追求藝術的美,做到「從心所欲」。
在《朗讀者》現場,許淵衝先生送給主持人董卿一張名片,上面印著「書銷中外百餘本,詩譯英法唯一人」。的確,許淵衝雖然擅長中英法互譯,涉足小說、詩歌、散文等眾多文學領域,但他最突出的成就仍然是將詩、詞、曲、賦、戲曲這樣的中國傳統韻文翻譯成英文、法文。正是在韻文翻譯領域,他廣泛實踐了自己追求「真」與「美」結合的翻譯理論。例如,李白名詩《靜夜思》的翻譯,他沒有直譯「床前明月光」,而是譯成「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我的床前一池光)」,借用pool(池塘)的意象,勾勒出西方人熟悉的場景。我喜愛收藏籤名題跋的圖書。許淵衝在他新近出版的法譯本《詩經》扉頁給我寫下了《詩經·採薇》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其中,他沒有把「依依」簡單地翻譯成柳枝搖擺的動作,而是採用「saule en pleurs(楊柳哭泣)」表達出依依不捨流下眼淚的意象;他沒有把「霏霏」簡單翻譯成雨雪飛揚的情景,而是採用「La neige en fleurs(雪如花)」表達出「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壯美意象。當有人批評他不忠實於原文時,他強調,忠實並不等於形似,更重要的是神似。
我欣賞許淵衝的翻譯理論,更加讚賞許先生在向世界介紹中華傳統優秀文化方面做出的卓越貢獻。幾年前,我的一位朋友費濱海先生,約請上海等地的一批知名畫家,分別以唐詩宋詞意境,一詩一畫、一詞一畫,繪製了一批精美的國畫,結集出版,書名《畫說唐詩》《畫說宋詞》。經我推薦,國家漢辦、孔子學院總部決定將這兩本書作為推薦教材,向世界各地學習漢語的孔子學院學生介紹我國優秀的唐詩宋詞文化。但孔子學院提出要配上許淵衝的英譯稿。後來,我曾將《畫說唐詩》贈給來華訪問的美國著名智囊人物、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他當著我的面翻到賀知章的《回鄉偶書》,讀完許淵衝的英語譯文後當即讚賞說:「很有詩歌的韻味。」
值得注意的是,許淵衝的譯著大都出版於60歲以後。我認為,這既是許淵衝先生厚積薄發的結果,也離不開中國在偉大復興的徵途中文化自信不斷增強、優秀文化不斷走出去的大背景。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說到底是要堅定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從許淵衝身上,我們恰恰可以看到中國的優秀傳統文化以開放自信的姿態不斷走向世界、被越來越多的世界各國人民所喜愛和傳誦的光輝前景。
因此,我為許淵衝老先生點讚,既是為這位老同鄉、老師長、老前輩點讚,更是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走出去點讚。
《 人民日報 》( 2017年03月16日 24 版)
(責編:陳苑、黃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