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指出:「科學知識是先天綜合判斷」。「先天綜合判斷」形成於分析判斷與綜合判斷劃分的前提之下,建立在經驗知識和理性概念統一的基礎之上。在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推進新一輪思想解放、深入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的今天,我們可以從中總結出一些具有時代意義的理論啟示。
本體論啟示:人類是「主體」而非「主宰」
站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上,康德進行了許多的「劃分」,包括把對象劃分為「現象」與「本體」、把人類認識劃分為「分析判斷」與「綜合判斷」、把世界劃分為「感性」與「知性」、把人類理性劃分為「思辨性」與「實踐性」等等。其中,把人類認識劃分為「分析判斷」與「綜合判斷」及其引發的問題,就是所謂的「康德劃分問題」。
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是指謂項不是從主項分析出來、但又必然地和主項聯結的判斷,也就是既增加新內容、具有「分析判斷」的特點,又具有普遍必然性、具有「綜合判斷」性質的判斷。康德斷言,一切科學知識都是由這類判斷構成的,如數學命題「7+5=12」,單純聯結7和5的概念,分析不出12這個謂項,只有藉助於直觀,例如藉助手指的逐一相加,然後才得出12這個概念,所以算術命題永遠是綜合的;然而它又是先天的,因為「7+5=12」這個命題具有不是來自經驗的普遍必然性。又如幾何學命題「兩點間直線是最短的線」,主項中「直」的概念不包含量,只包含質,因此「短」這個量的概念不能從主項分析得出,只能由直觀加上去,但是這個命題又被公認為普遍有效的。再如自然科學命題「每個發生的事物都有其原因」,「原因」指與發生的事物不同的某種東西,不包含在主項裡,但是每個發生的事物又必然有原因,這種必然性完全不能從經驗得來,只能以先天知性概念為依據。所以,只有「先天綜合判斷」才能構成既增加新內容又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科學知識。
康德把「先天綜合判斷」作為批判哲學的中心問題,從純粹理性、實踐理性和判斷力三方面來解答這個問題。他在《純粹理性批判》裡提出科學知識的可能性,在《實踐理性批判》裡提出道德意志先天法則的客觀有效性,在《判斷力批判》裡提出「快」與「不快」情感判斷的普遍必然性,都以「先天綜合判斷」為依據。「先天綜合判斷」的提出,表現出康德哲學力圖克服唯理論和經驗論片面性的調和傾向。
認識論的調和必須依賴本體論的建構。「康德劃分問題」隱含這樣一個與唯理論和經驗論都不一樣的本體論轉向:從原來的「世界是什麼」、「世界怎麼樣」,轉化為「人的世界是什麼」、「人的世界什麼樣」,最後落腳在「人能夠認識的世界是什麼」,「人能夠理解的世界怎麼樣」。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本體論承諾,康德的認識論就不應該是不可知論的消極獨斷,而應當是實事求是的嚴肅判斷。「康德劃分問題」告誡我們的是,儘管應該確立人類的中心地位,但僅僅是在力所能及的「此岸」世界,與此同時我們還必須保持對「彼岸」世界的極度尊重。正如他所說的:「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總之,人是主體,也只是主體,而絕不是主宰。
認識論啟示:思想的「解放」需要「開放」
康德一輩子都沒有離開所住的小鎮。當然,這只是指他的身體而不是靈魂。康德身上擁有多個時代的「學緣」結構和多個民族的「血緣」關係。把兩類判斷的劃分與理論知識(先天的必然知識和後天的或然知識)的劃分聯繫在一起,並把先天與分析、後天與綜合等同起來,這樣的思想卻可以追溯到柏拉圖。柏拉圖區分現實世界和理念世界,認為對現實世界進行感官觀察只能得到「意見」,只有對理念世界的洞見才能得到「知識」,而「知識」就是對天生就有的理念認知的「回憶」。只不過柏拉圖認為知識的形式和內容都是先天的,而康德認為知識的形式是先天的而內容是後天的。所以,康德是在柏拉圖那裡找到自己思想淵源的。後來,甚至中世紀神學家提出的「真理是取決於上帝的睿智還是取決於上帝的意志」,也都沒有逃脫康德的視野,而是進一步啟發了他對兩類判斷的劃分。
近代哲學的經驗論以經驗歸納法為主要工具,認為一切知識都是從感覺經驗中得來;唯理論以理性演繹法為主要工具,認為知識主要是從自明公理或天賦觀念中得來。這兩種引領潮流的思想,當然全部成為了康德的汲取對象。在經驗論方面,培根的把知識分為事實知識與推理知識,洛克的關於知識是觀念間的符合或不符合的四種情況,休謨的將知識分為觀念間關係的知識和事實的知識等盡在其中;在唯理論那裡,創始人笛卡爾的真理性認識只能來自直覺和演繹,斯賓諾莎的感性知識、推理知識、直覺知識的嚴格區分,以及萊布尼茲對推理真理和事實真理的認定等也悉數囊括。這種百家爭鳴的思想寶庫,成為了康德繼往開來的理論源泉。正如奎因所說:「休謨關於觀念間的關係知識與事實知識之間的區別,萊布尼茲關於理性的真理與事實的真理之間的區別,都預示了康德關於分析的真理與綜合的真理之間的區分。」
歷史發展到今天,我們可以不再計較「康德劃分問題」本身,但是我們應該從這一演變歷史以及得出的成果中得到這樣的認識啟迪:不管所處情況是特殊還是普遍,無論思維方式是分析還是綜合,在內容上都必須體現思想與理論的互動結合。思想的解放可以藉助於理論的開放,理論的開放有利於思想的解放。
方法論啟示:批判性「求異」促進「求同」
康德說:「理性無直觀則空,感性無理性則盲」。這是他把握的邏輯底線:不能非此即彼,必須亦此亦彼。其實,這也是當時哲學家們所追求的共同目標:探究人類知識何以可能、何以可靠。哪怕休謨把經驗論變成了懷疑論,哪怕笛卡爾走向了二元論,哪怕連康德自己也涉嫌陷入了不可知論,都沒有影響他們共有的核心價值觀念,那就是推動人類認識的不斷深化。
國外許多學者對康德的劃分問題十分感興趣,並從認識的方法論方面作出了不同評價。邏輯實證主義者否認康德的「先天綜合判斷」,但仍然強調絕然區分分析命題與綜合命題。他們認為,一切命題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分析命題,就是謂詞含義包括在主詞含義之中的命題,這類命題不涉及經驗事實,其真假僅僅根據構成命題的詞語的含義來判定,因而它們是必然命題;另一類是綜合命題,就是謂詞含義超出主詞含義的命題,這類命題的真假取決於經驗觀察,因而它們是或然命題。強調區分兩類命題的目的,是為了「拒斥形上學」,因為他們認為形上學命題既不能被邏輯證明又不能為經驗證實。進一步,分析命題是先天的,綜合命題是後天的,因而根本不存在先天綜合命題。賴欣巴哈指出,只要我們考察一下幾何學的發展歷史,就能證明先天綜合判斷的瓦解。更有甚者,奎因力圖說明「劃分問題」本身就有問題,分析真理與綜合真理的區分是現代經驗論的兩個教條之一:經驗論者的一個非經驗的教條,一個形上學的教條。歸根到底,兩類命題之間的分界線之所以一直沒有劃出來,因為實際上這條界線根本就不存在。
另一位邏輯實證主義者克裡普克則從另一個角度對康德的「劃分問題」提出質疑。他認為先驗與必然要嚴格區分,因為「先驗」是認識論概念,「必然」是形上學概念,二者不能等同。在他看來,既存在先驗必然真理和後驗偶然真理,也存在先驗偶然真理和後驗必然真理。同時,克裡普克又批評康德把分析真理等同於先驗必然真理的看法。他說,如果分析真理是嚴格依賴於意義的真理,那麼它就既是先驗的又是必然的;如果它的真理性是通過確定指稱而被認識的,那它就是偶然的。如此一來,克裡普克就乾脆取消了康德的劃分標準乃至劃分問題。
哲學以後的發展證明,這個標準是必要的,問題依然存在,只是還需要進一步研究;以後哲學的發展將更加證明,正是他們各自獨闢蹊徑,才實現了八仙過海的殊途同歸。(作者單位:西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