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婦吟》是晚唐詩人韋莊的一首長篇敘事詩,篇幅要比白居易的《琵琶行》、《長恨歌》都要長,達到了1666字之多。
但論名氣,《秦婦吟》卻比白居易的這兩首詩差得太遠了。
不是說《秦婦吟》寫得不好,相反它的藝術手法和感染效果都極為出色,足以成為流傳千古的佳作。
那是什麼原因使得《秦婦吟》的命運變得如此坎坷呢?
千年之後重見天日,那是一段屈辱的歷史
這首詩在後世不太出名,是因為最遲在宋代就已經失傳了,宋初有人曾經引用過其中的部分詩句,但全詩後來並沒有流傳下去。
說來也是傳奇,近代以來,西方列強不僅在軍事、經濟上侵略中國,更是對中國悠久的文明非常著迷,想盡辦法收購文物。
而敦煌莫高窟的發現更是讓西方考古學者異常興奮,以極低的價格從當時守窟的道士手中買走了大批文物,其中就有寫著《秦婦吟》全詩的捲軸。
在中國失傳了近千年的時間,才再次從西方傳入中國,《秦婦吟》這首詩歌的全貌終於被中國人所窺見。
而在此之前,僅僅在典籍中知道韋莊有這樣一首詩歌,也能見到零星的散句,但這首詩歌具體如何並沒有人知曉。
從這個時間我們能發現一些問題。
韋莊是晚唐時期的詩人,《秦婦吟》創作於公元883年,唐朝亡於907年,宋朝建立是在960年。
也就是說,這首詩歌在創作之後的約一百年時間裡便已經失傳了,而這一段時間正好主要是中國歷史上非常混亂的五代十國時期。群雄割據,戰亂頻仍,政權更迭非常迅速。戰亂的年代裡,人命都不值錢,誰還管得上文學、藝術等等。
那麼,這一段時間裡《秦婦吟》的失傳其實並沒有引起太多關注。
可宋代之後,為何也沒有太多人提及這首詩歌呢?要知道韋莊並不是一個沒有名氣的作者。
這就和這首詩歌的內容有關了。
詩歌本身感染力太強,超出了讀者的接受心理
《秦婦吟》被稱為人間地獄,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它講述了唐末黃巢起義時整個社會的慘狀,用了非常直觀的筆觸,將那一種悽厲直陳在讀者面前。
我們來看其中在民間流傳的兩句詩:
內府燒成錦繡灰,
天街踏盡公卿骨。
這是一種非常悽慘的景象,大有白骨撐天的架勢,讀來都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但是,當這首詩的全貌被發現之後,就會發現,原來這樣的句子在整首詩中比比皆是:
家家流血如泉沸,
處處冤聲聲動地。
舞伎歌姬盡暗捐,
嬰兒稚女皆生棄。
……
夜臥千重劍戟圍,
朝餐一味人肝膾
……
尚讓廚中食木皮,
黃巢機上刲人肉。
東南斷絕無糧道,
溝壑漸平人漸少。
六軍門外倚殭屍,
七架營中填餓殍
……
這些文字,每一句都不比「天街踏盡公卿骨」來得更為輕鬆,可謂是一字一血,使人心怖。
如果說這種人間慘劇會令身處其間的人感覺麻木,從而死去倒也罷了,就像魯迅曾經所言:
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但最為煎熬的就是,在這樣一個朝不保夕的慘澹社會裡,人們還經常被灌輸著希望,但這微弱的希望又被瞬間無情踏碎。
而這也是《秦婦吟》為什麼如此讓人難以接受的原因所在。
一朝五鼓人驚起,
叫嘯喧呼如竊語。
夜來探馬入皇城,
昨日官軍收赤水
……
兇徒馬上暗吞聲,
女伴閨中潛生喜。
皆言冤憤此時銷,
必謂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馬傳聲急,
又道官軍全陣入
……
沉沉數日無消息,
必謂軍前已銜璧。
簸旗掉劍卻來歸,
又道官軍悉敗績
……
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大起大落更為煎熬?
人心惶惶之中,突然聽聞官軍收復失地,擊敗了賊軍,雖然只是一場小小的戰役,但對處於喪亂之下的人們也是莫大的安慰。人們都強迫自己相信,那些給自己帶來災難的賊子們終於要遭到報應了。
振奮人心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到來,收復失地的喜悅還未過去,又聽說官軍乘勝追擊的消息。
在此之後雖然就已經沒有再聽說戰報,但想必官軍應該大破賊軍了才對。人們又一次麻痺自己,幻想著勝利之後的喜悅。
然而,等到的卻是丟盔棄甲的官軍,希望再一次破滅。
這種對於人心期望而後又喪滅的描寫,讓整首詩歌給人的感覺變得異常堵心,使得《秦婦吟》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對於古人來說,就是像《竇娥冤》那樣的悲劇故事也必須要加一個平反昭雪的喜人結局,讓飽經苦難的人心得到最終的撫慰。
那麼,秦婦吟的這種直觀的描述,無疑突破了時人的心理接受能力,在當時的社會引起了極大的反響與深沉的哀思。
並且這樣悽慘的描繪,也直指統治階級的痛楚,令其羞憤交加。
在《資治通鑑》中記載著一個故事:
黃巢被剿滅之後,皇帝審問那些在戰亂中因被擄掠而從賊的姬妾,怒斥其家世受國恩,為何從賊。
其中為首的女子對答:
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於何地乎?
一席話令一眾公卿大臣無言以對,最後只能將其全部處死。
所以,統治階級對韋莊施以壓力,使得他不得不四處收回《秦婦吟》抄本,並最終也沒有被收錄進其詩集之內。
這才有了全詩時隔千年,才在敦煌莫高窟中重見天日的坎坷經歷。
韋莊不在詩歌盛世,其名氣和詩歌技巧也遠不如白居易
但不得不承認,《秦婦吟》不如《長恨歌》、《琵琶行》知名,和兩種作品的作者有關。
韋莊的名氣終究還是不及白居易的。
中國歷史上有三次詩歌「高峰」,被稱為「三元」。指的是盛唐、中唐時期的開元、元和時期,以及宋朝的元祐時期。
開元盛世下的詩人如李杜等人,自然是光芒萬丈,元祐時期的詩人就是蘇軾等文豪活動的時期。
而中唐時期的元和,就是白居易、韓愈等人掀起對詩文革新的時期。
這三個階段的詩歌成就是非常高的,前後古今都鮮有時代可以與之相比。更何況晚唐詩歌自然帶有一種衰頹之氣,在唐朝詩歌鮮有優質作品。
在這種背景下,韋莊《秦婦吟》在敘事手法與藝術特色上,其實距離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還是有些不足的,甚至較明末清初吳偉業《圓圓曲》也略顯粗糙。
並且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白居易的敘事詩是比較貼近民間的。
這種貼近不僅僅在於語言風格上,更在於敘事技巧和選題上。
比如《琵琶行》所講述的故事就是一位琵琶女的經歷,後半部分的內容也是根據其經歷來進行共鳴,但整個故事有一種「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感覺,每個人都可能體會到失意的滋味;
而《長恨歌》更是如此,其講述的本來就是讓人津津樂道的愛情傳奇,尤其還是皇帝與貴妃的故事,在民間的傳播力本身就很大,然後又給這個故事安排了一個神仙的傳說成分,有一個足以撫慰人心的結局,自然在民間就極受歡迎。
所以,「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這種現象的出現就不足為奇了。
與白居易對比,韋莊的《秦婦吟》在莊重程度上不如老杜的沉鬱,在敘事給人的觀感上有太多血腥、黑暗,令人揪心,無論在民間與廟堂,其實都是不受歡迎的存在。
其名氣不顯,甚至失傳後幾無人問津,和此有絕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