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陰晴不定,驟雨豔陽輪番瀉地——雨季來了,昆明菌季就到了。
《昆明的雨》中,汪曾祺寫了「西南聯大食堂菜」牛肝菌、「菌中之王」雞樅、「人間至味」乾巴菌、「中看不中吃」的雞油菌。寫的品種並不多,只有4種。結合上下文判斷,其中的牛肝菌,很可能是黑牛肝,這種牛肝菌,目前也在最便宜野生菌之列。
羅養儒《昆明的菌》一文,列舉了14種野生菌,有「質美而無毒」的雞樅、北風菌、凍菌(冷菌)、青頭菌、黃牛肝菌;「疑其有毒不敢輕食」的黑牛肝、白牛肝、胭脂菌、麻母雞;「無毒味不見佳」的谷熟菌、雞油菌、刷把菌;「形則粗劣味殊清甜且有香氣」的乾巴菌。非常出人意料的是,他老先生把腐生型野生菌——柳樹菌,推為第一,認為「清甜脆嫩四者俱全」。
從目前市場所見來看,即便羅養儒所列,品種顯然太少,當年認知程度食用的情況,估計大致就是那樣。稍早一些的清道光《昆明縣誌》,錄列的品種,也就16種,還把蠟慄菌與蕎面菌和雞油菌混為一種。由當地人編修的1921年版《宜良縣誌》,調查要細緻很多,錄列了40種,牛肝菌和羊奶菌,還註明有不同花色的數種。
往時間深處看過去:1455年即明景泰六年《雲南圖經志書》,記載的野生菌,僅有雞樅一種,歷經明正德、萬曆、天啟和清康熙、雍正、道光——六部雲南省志的逐步添加,400多年時間,到1894年即清光緒二十年《雲南通志》,野生菌的記載才達到30種。
可見農耕時代對野生菌的認知,是非常緩慢或者說是相當小心翼翼的。以雞樅為例,最早被省志記錄並延續下來,安全美味分布廣泛,顯然是主要原因。
去年一篇蹭熱點文章,把雲南吃野生菌的起因,歸結為明清時期大量開採銅礦,過度砍伐林木燒炭煉銅,引起水土流失,最終導致糧食不足,只好以菌充飢。
想像力豐富,常識漏洞一把:野生菌低熱量高水分高風味物質,下飯可以充飢不行,雲南諺云:連吃三頓菌,走路打晃晃。雲南民間認為菌子很「潮」,極其「刮油」,烹煮需要足量油脂去彌補;明清雲南開採銅礦有限的幾處偏遠山區,並不是糧食主產地壩子;還有既然水土流失,菌何附焉?
食用野生菌的生長,對自然條件生長環境是有要求的,腐生型的以外,大多數野生菌,與不少植物有「共生菌根」關係,即野生菌地下「菌塘」與環境植物根系的鈣化末梢是相連的,並有礦物質和養分相互交換——這就是大多數野生菌,目前不能人工繁殖的主要原因。當然,沒有植被不行,植被太密也不行,陽光下不到地面,地溫上不去,菌子也出不來。
冒死去見手青?
2019年菌季,雲南朋友圈,高頻出現一張圖片:一盤切片後變成紫色的紅見手,盤邊一碗蘸水。配文如下:雲南特產「見手青刺身」,又名「解千愁」,同時是最有效的民間偏方,效果因人而異,可免費遊覽小人國,見星星見月亮,見仙女見妖精,也可見閻王!
語氣倔頭強腦,不讓上世紀雲南出省學生的一則雲南介紹詞:家家養著孔雀,人人騎著大象,家門口小賣鋪賣著S號。介紹詞流行多年,欣欣然受用者不少,據說還有信眾以「昆明大還是雲南大」回應的。
見手青屬於「條件食用菌」,合理烹飪、食用適量、留意個體差異,安全還是可以做到的。少量見手青吸收攜帶共生植物的苦味,買大個頭菌子,我會摳下一小塊菌肉嘗嘗苦不苦(切勿模仿)。以我個人的體驗,少量生吃,量不足以中毒(高危勿仿)。有年菌山遇到位歐洲學者,他認為生見手青未經加熱烹飪,不會表達出毒素,並拿起一朵菌子大嚼。沒有確實理論依據,我只敢效仿一口菌帽。
吃野生菌的來由,無非鮮美好吃,見手青吃風漸開到風靡滇中,滋味獨特、口感細膩、香氣濃鬱,主要號召力無疑。見手青烹飪和食用量的把握,僅僅提升了門檻,「冒死去吃」的說法,相當誇張,吃野生菌中毒死亡,與見手青關聯不多。
野生菌中毒死亡事件,近年多發生在偏遠山區,當地採集知識傳遞中斷缺失,或者乾脆誤判,此山的經驗,拿到他山運用,誤揀誤食,手從食用野生菌這邊,伸到有毒野生菌那頭:幾個典型案例,是把劇毒鵝膏菌,錯當可食用鵝膏菌。
按目前的生物學統計,僅牛肝菌,就有300多種。見手青歸類於牛肝菌,從外觀分辨,有粉色、黃色、紅色、紫色、褐色約20種左右。採集者和交易者,歸類更加簡單,只有兩類:紅蔥菌和白蔥菌。
汪曾祺說: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乾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乾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裡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淨,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麼好吃!還說:一箸入口,酒興頓漲,飯量猛開。這真是人間至味!
乾巴菌從冒出地面到成熟,不同菌山不同生長條件下,約需要20~30天不等,這麼長的生長期,雜質難免,外形很難好看。採集者並不考慮成不成熟,見菌子就採,成熟度也很難統一。
上好的乾巴菌,基本出自承包管理的菌山:菌農冬季清理菌山,清除過多的雜草腐木,特別是入侵植物紫莖澤蘭等,保持合理的植被密度;雨季菌子剛剛冒出地面,馬上清理菌塘周邊雜草,給菌子搭上個遮陰擋雜質的蕨葉涼棚,還要每天過去查看;菌子成熟,早晨採集後去根泥除雜質,打理乾淨,才能拿出去銷售。
我買他們的菌子,還要求進冰櫃「打冷」到攝氏5度左右,加冰袋中午送達昆明——菌子運輸過程中,還是「活」的,會呼吸發熱。
目前所知的乾巴菌約有四、五種,品相不等外,還有產地差異,所以乾巴菌的價格,高低不等,差距還是比較大的。但總體價格較高,1980~1990年代,昆明街頭小館子幾乎家家都賣乾巴菌炒飯的歷史,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1980年代,昆明人撿菌子最近的菌山,就在金殿後山一帶。我有個表哥,家住火車北站附近,星期天一早天不亮出發,把「單車鏈條蹬到通紅」,第一時間趕到他的菌窩子。中午回來,通常青頭菌的收穫,可以煮上臉盆大的一鍋湯,見手青嘛,炒出一盤來,問題不大。
那是我第一次吃見手青。當年我父母工作的昆明晉寧山區勘探基地,是個彝族聚居地,似乎並沒有吃見手青的習慣,雞樅、谷熟菌倒還常見,想吃拎個籃子舒朗的松林周邊轉一圈下來,一鍋菌湯起碼保證有。隱約記得當地有種叫「慄樹青」菌子,後來才知道,那也是一種見手青。
金殿後山2010年左右,我還去過幾次,青頭菌可以撿到,黑牛肝偶爾遇上,皮條菌大把收穫。昆明谷律、富民赤鷲,目前我就是下晚過去,收穫有不會太小。
松茸除外,目前野生菌最大的集散地,昆明無疑。野生菌到達昆明批發市場,通常需要經過多次轉運:採集者把採集到的野生菌,先送到村第一級或者鄉鎮第一級收購點,初步分類分級,品相不好的,就地切片曬成幹菌;第一級收購點收購的菌子,再次運到縣城一級收購點,再次分類分級裝箱。有條件的收購點,還要把野生菌送入冷庫,降低溫度,抑制生長防止腐敗;太陽落山後,氣溫降低,運往昆明批發。
雲南各地輸入昆明的野生菌,一般是半夜到達,成箱批發。這些年雲南的交通條件大幅改善,不必等到六月滇中雨季到來,每年四月初,雲南低緯度低海拔地區所產的見手青、谷熟菌、黑牛肝等菌子,就會提前進入昆明市場。當然,價格自然不低。
前年我去木水花市場,批過幾箱青頭菌,一箱毛重6~7公斤不等,每箱專挑硬幣大小的菌骨朵出來,獲得率不過一公斤多兩公斤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