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美國如何「飛越瘋人院」?
導語:湖北許武事件一時引起各方關注,也延續了長期以來如何界定精神病患、如何保障精神病患權益的古老爭議,而作為世界上精神病學較為發達的美國,100年來精神病相關爭議甚至是黑幕也層出不窮,但靠著媒體和司法的共同努力,呈現出一個日趨人性化的過程。
一、精神病院:現代文明無法割除的「腫瘤」
「現代精神病院是文明社會的重要權力機構」——米歇爾·福柯《癲狂與文明》
中世紀以來對精神病人採取隔離等非人道方式,法國醫生開創現代精神病院療法
契訶夫小說《第六病室》中,描繪了一座陰森恐怖的精神病院。小說中的醫生因為同情病人,和病人交談,被其上司認定也患上了精神病,最終被強制關入院中,悲慘死去。
而契訶夫筆下的精神病院,實際上是19世紀以前的瘋人院(Lunatic asylum),中世紀以來,精神病患一直多被認為是惡魔附身,對其所謂的治療也多是打著「驅邪鎮魔」的酷刑或者巫術。更有甚者將其關入監獄或者乾脆活活燒死。直到18世紀,法國醫生皮內爾(Philippe Pinel)開創了對病人的「道德療法」(moral treatment),才使得殘酷冷漠非人道的「瘋人院」傳統得以初步改善。
隨著現代醫學進步,精神病也成為一種可以被診斷和治療的疾病,研究者開始尋求治療方法。精神病院廣為出現,開始收治各類精神病人。
精神分裂症患者暴力風險比正常人高4-7倍,公眾與社會離不開「瘋人院」
但由於一些重症精神病人有傷害自己或者他人的暴力行為,因此精神病院也成為強制性治療和隔離精神病人的場所。據20世紀90年代以來各國的流行病學調查結果顯示,精神病人比一般人更有暴力傾向,尤其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暴力行為比正常人高4至7倍。在發展中國家,精神病人的暴力行為比歐洲、美國和澳大利亞等發達國家更高。公眾對精神病人有恐懼,認為他們是危險群體,這也是強制性治療和隔離精神病人的公眾心理基礎。
因此,如何改進治療方式,使精神病人既能得到有效治療,又能最大保障精神病人權利和公眾利益便成為重點。這看似簡單邏輯背後,美國乃至歐洲付出了一個多世紀的代價,爭論和探討至今依然沒有停止。
二、好萊塢式瘋人院並非純屬虛構
1887年內莉·布萊「潛伏」瘋人院,紐約精神病院慘無人道的狀況被曝光
雖然有著精神病學科的進步和精神病診療的不斷探索,但由於歷史原因,游離於文明社會的精神病院長期存在監管問題和人道危機。電擊、毆打、暴力在19-20世紀的歐美瘋人院中頻繁上演,而在改變這一現象中,新聞媒體發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
今天作為採訪手段之一的「記者暗訪」,正是起源於19世紀末一位女記者對精神病院的大膽「潛伏」。1887年,在普利茲手下工作的伊莉莎白·簡·科克倫得到消息稱,布萊克韋島瘋人院的病患們遭受非人待遇,為了增強報導的真實性,她經過不斷練習後,裝成瘋子,被送入瘋人院,並在那裡度過了10天。10天後,紐約世界報刊發了《在瘋人院鐵欄的背後》的特別報導,向全美公眾展示了一個醫生冷血無情、護士心狠手辣、食物令人作嘔、居住條件骯髒不堪,像監獄般的精神病院。此文轟動一時,迫使政府對瘋人院進行調查,並撥專款用以改善精神病院的條件。同時也讓科克倫的筆名,內莉·布萊(Nellie Bly)永遠地刻在了新聞傳播史上。
精神病人鑑定令人堪憂,1973年羅森汗實驗中8位正常人"裝瘋賣傻"卻順利入院
提到瘋人院,就很難不提1975年奧斯卡大獎的影片《飛越瘋人院》,它改編自美國著名小說家肯·克西(Ken Kesey)的同名小說,故事本身描寫了精神病院這一陰暗角落裡不人道的種種細節,雖然它絕不是單純的精神病院故事,其意義也遠在黑幕爆料之上,但作品中主人公假裝精神病卻順利入院的情節卻並非沒有現實寫照。
1973年,史丹福大學的研究者羅森汗(Rosenhan)做了一個著名的實驗。他招募了8位健康的自願者,假扮精神病人前往精神病院尋求診斷和治療。8位假病人對醫生詳稱有幻聽(精神分裂症的主要症狀之一),結果他們先後在五個州的12家精神病院都順利住院,其中7位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平均住院19天。羅森汗將這個看似荒謬的研究結果以《當正常人在不正常的地方》(On being sane in insane places)為題,發表在頂級學術期刊《科學》上,引起心理學界和精神病學界的轟動和強烈關注。雖然學術界對這個研究有爭議,卻也難免讓人憂慮——若精神疾病診斷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
爭議實驗被廣為採用,20餘年5萬例精神病人被切除腦組織
另一部好萊塢著名影片《禁閉島》中,主角殺死妻子後,因被鑑定患有「被害妄想症」及「精神分裂症」,雖被採取強制措施,精神病學界打算利用他試驗最新的精神病診療方法「角色扮演」。不得不提的是,這種診療革新的產生,是為了替代另一種被認為「慘無人道」的手術:腦前額葉切除術。
20世紀30-50年代,美國患有嚴重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會被強制執行「腦前額葉切除手術」,該手術源自1935年,富爾頓和雅克布森對黑猩猩的手術試驗,試驗後的猩猩攻擊性大幅降低。它引起了葡萄牙醫生安東尼奧·莫尼斯的興趣,被其推廣到人類臨床試驗上,並獲得成功。莫尼斯也藉此獲得了1949年的諾貝爾醫學獎。受到莫尼斯啟發,美國醫生沃爾特·弗裡曼發明了一種更為迅速便捷的手術方式,這種手術開始被美國精神病院廣泛採用,在1936到50年代期間,美國約實施了4-5萬例手術,僅弗裡曼本人就做了3500例。
但由於當時的技術條件和科學認識的不足,因併發症嚴重,腦科學研究的進步也使得學界意識到,該手術缺乏明確的神經生理依據,屬於「邊研究邊改造」高風險手術。它開始受到社會輿論的強烈指責和批評。
三、曝光過後,是不斷進步的精神病治療體系
1960年甘迺迪推動人性化的社區治療模式,精神病治療不再單靠精神病院
1960年,甘迺迪當選美國總統。值得一提的是,其妹原本被認為是智能發育障礙,後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症,並接受了額葉切除手術。肯氏當選總統後,十分熱衷於修訂針對精神病患的國家政策。61年,在精神疾病及健康委員會(JCMH)法案中,政府授權國家精神健康研究院(NIMH)主導全國精神疾病的防治工作,美國精神病治療開始從精神病院等機構治療轉向旨在使精神疾病患者維持正常生活的社區治療。
63年,甘迺迪政府決定,將醫院中的慢性精神病患轉移至社區,希望其能夠接受以社區為基礎的照顧,並由聯邦政府大量撥款, 推動社區心理衛生中心法案(Community Menta-Health Centers Construetion Act)。該法案中特別強調,精神分裂病患在六個月內可被治療, 應將機構中所收留的病患放回社區之中。這種精神病診療的社區化潮流,一直延續至今。
精神病鑑定日漸細化,腦部掃描和醫師診斷相互配合
而在技術層面,精神病研究歷經一個多世紀的不斷探索,結合了心理學、病理學、生物學以及精神病學等多學科的更新成果,形成了今天精神病診療的兩套通行參考標準:世衛組織(WHO)推薦的國際標準和美國精神病學會的診斷標準。根據這些權威的診斷標準,精神疾病主要包括器質性精神障礙,藥物性精神障礙,精神分裂症,情感性精神障礙(比如狂躁症、抑鬱症),癔症,心理引起的生理障礙(比如厭食、失眠等)和兒童心理髮育障礙等。在這些精神疾病中,以精神分裂症最為嚴重,而抑鬱症、癔症、心理障礙等屬於輕症精神疾病。
對於腦血管疾病或者大腦損傷導致的痴呆等,可以通過腦部掃描(CT和MRI)來確定病理性改變。還有一些由特殊病症引起的精神障礙,比如梅毒感染、甲狀腺病、腦瘤、腎衰竭等也可導致精神疾病,通過針對性的生理檢測便可。對於吸食毒品和管制藥物導致精神障礙的病人,可以做藥物篩查。然而,對於更多即沒有器質性病變也沒有服用迷幻劑等藥物的精神病人,醫師則主要根據病人的自我陳述,憑其專業知識與經驗,判斷當事人罹患何種精神疾病。在美國,對於精神病醫師的要求也非常嚴格。
只有在危機人身安全時才能強制入院,強制超過3個月由監委會自動監管
只有在精神病人病情極為嚴重,如果不進行治療會危害到自己或者他人的人身安全時,才能對病人採取強制性治療措施。戰後美國對精神病人進行強制性治療形成了一套嚴格的法律法規,並有相應的監管機構。根據精神衛生法規定,必須向審查委員會遞交治療機構資料、診斷證明、病人意見書(無論同意或者拒絕)、保護人(監護人、家屬)意見書,經過審查委員會批准,才能對病人進行強制性治療。審查委員會的成員必須包括精神專科醫師、心理醫師、護理師、社會工作者、病人權益促進團體代表、法律專家等。值得一提的是,此種模式已經被推廣開來,臺灣也有類似的監委會,在芬蘭,病人的意願要得到充分考慮,病人甚至有權向監委會提出申訴;當對某位精神病人的強制性治療超過3個月,該病例由監委會自動監管。
結語:美國精神病百年曆程有過發生過種種悲劇,精神病相關的故事還有很多。科學研究的進步,加之媒體揭黑不斷帶來倫理思考,不但減少了正常人「被精神病」的可能,還促成了精神病患的權益保障的不斷提高。(出品:網易另一面 編輯:馮成)
本文來源:網易 責任編輯:王曉易_NE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