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瘋人院》的主題:瘋狂與文明、監禁與秩序、話語與權力
不難從影片《飛越瘋人院》中發現福柯所關注的幾個基本主題:瘋狂與文明、監禁與秩序、話語與權力。而且不難從影片的故事層面中發現福柯所描述的現代瘋人院的基本模式:不同於人們對於瘋人院的恐怖想像,這裡沒有繩索和拘束衣,甚至沒有美國影片《弗朗西斯》中的迫害與殘忍,這是些「解放了」的瘋子,他們中的大部分是自願來「住院治療」的。
而片頭段落之後,呈現在瘋人院(敘境)中的元社會裡的,是一片安詳、寧謐:在悠揚、悅耳的音樂聲中,在護士長溫言款語的呼喚下,病人們排隊領藥服藥而後四散開來,在活動室中選擇自己喜愛的紙牌或棋類遊戲,孩子般地馴順、孩子般地幼稚。管理著、維繫著瘋人院中的秩序的,已「不再是強制,而是權威」,作為這一權威體現者的拉奇德護士長,並不猙獰可怖,她永遠端莊優雅,白制服與黑便裝水遠平展挺直、纖塵不染。
她的永不褪色的微笑和飽含著無盡耐心的、從不提高聲調的嗓音,把所有對話者都變成了愚蠢、固執無理取鬧的頑童,對話者的全部要求之於她都成了哭喊吵鬧著的孩子索要的顆糖果。如果一定需要使用強制手段,那麼這一切將由護理員登場、將在樓上的電療室中完成,不會玷汙了護士長所控制的這一特定空間的安詳。
影片的情節主部:四次集體治療討論會,呈現出護士長運用她的權威,「以一種沉悶的、令人痛苦的責任感代替了癲狂所引起的無所限制的恐懼感。恐懼不再在監獄大門的另一邊逞威,它在心靈深處也會發作。」護士長之權威的建立,正在於使恐懼成為瘋人們的一種內在化的力量。同樣是這些集體治療的討論表現了現代精神病的醫療實踐的特徵:「以永無止境的審問」取代「粗暴武斷的判決」,「他們逃脫不了每時每刻受到譴責,受到無任何證據的指控因為他們在瘋人院中的生活就構成了被指控的內容。」
至此,似乎影片《飛越瘋人院》確乎成了福柯批判、揭露性寓言的電影版—部反體制影片。其旨在揭去民主社會的偽裝,暴露其壓抑、迫害、監禁他人、放逐異端的真相。但是,且慢,稍加細查,便不難發現,影片《飛越瘋人院》之寓言與福柯之寓言、與西方現代社會結構,恰好在其核心部分上發生了錯位。
福爾曼曾極為尖銳地指出,在現代西方社會,瘋狂始終不可分離地和一半是想像、一半是真實的「家庭」辯證法聯繫在一起。瘋狂中所包含的狂暴的褻瀆神靈的行為,同時始終是一種不斷向「父親」(父權)發起的攻擊。其作為一種隱蔽的顛覆性力量,經常「用以反對鞏固家庭結構及其古老的象徵意義」。「於是,現代瘋人院的誕生,作為一種秩序與壓抑機構,作為似乎非暴力的國家機器的一部,其潛在的功能,便是圍繞著瘋狂復活資產階級家庭中的家長(父親)的威信。於是,瘋人院中的醫生必須戴起父親和法官的雙重假面。「因為一開始,醫生就代表父親、法官、家庭和法律,所以他才能在瘋人院中具有絕對權威。而他的醫療實踐只不過是對舊的秩序、權威、懲罰慣例的一種補充而已。」但在影片《飛越瘋人院》中,佔據了這個「父親法官、家庭和法律」的象徵位置的,卻不是一位醫生,而是一個護士;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女人——拉奇德。
如果說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電影是當代世俗神話最有力而得體的形態那麼必須指出的是,這是一個表象神話系統。當一個女性表象佔據了一個寓言結構中經典的男性位置時,它勢必顛覆或改寫了那一寓言所可能表達的寓意。那麼護士長拉奇德是否是一個「化裝」成女人的男性?是否是一個代行父職的母親?答案是:否。不論是影片中拉奇德的扮演者弗菜契(一個端莊秀麗、初為人母的女演員),還是原作中被反覆強調的拉奇德那對大得驚人的乳房,都在強調著這個角色的性別。
如果說,《飛越瘋人院》是一部神話那麼它並非一部關於秩序的神話,而一部後精神分析時代的惡魔母親的神話如果說它是一部寓言,那麼這並非是一部暴露隱蔽之父權的寓言,而是旨在為父權、男權社會預警:母權、女權的侵入是如何悄然地侵蝕著父權社會的根基,如何以「母親」的身份、以愛的話語在侵犯著、閹割著男人,如何製造著並強化著男性、男性社會的瘋狂與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