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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阿齊姆 · F · 沙裡夫(俄勒岡大學心理學系助理教授,也是該校文化與道德實驗室負責人)
凱薩琳 · D · 福斯(明尼蘇達大學卡爾森管理學院卓越營銷教授)
翻譯 高天羽
本文原載於《環球科學》2014年7月號。
2008年7月,退休鋼鐵工人布萊恩·託馬斯(Brian Thomas)和妻子克裡斯汀(Christine)駕駛房車,來到威爾斯的一個海濱小村。附近,有幾個摩託車手喧鬧著表演車技,夫婦二人不堪其擾,把車開到了不遠處一家客棧的停車場裡重新安頓。那天夜裡,託馬斯夢見一個摩託車手闖進房車,睡意朦朧的他把妻子誤認為夢中那個車手,怒而將其勒死??至少,他是這麼交代的。
第二年,法庭召集陪審團,裁決託馬斯是否犯下謀殺罪。陪審員得知了託馬斯從小就有夢遊的習慣,一位精神病專家也出庭作證說,託馬斯勒死妻子的時候對自己的行為並無知覺,也並非有意識地要攻擊她。託馬斯無罪釋放。
這樣的案例使我們不得不思考什麼是自由意志。顯然,人在夢遊的時候,大腦無需完整的意識活動,就可以直接控制人們的行為。近年來,基於對大腦的最新認識,越來越多的哲學家和神經科學家開始認為,某種程度上,其實所有人都在夢遊。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所作所為很多時候都不是有意識而為之,而是被過去的經歷,以及隱藏在無意識思維背後的機制所左右。就算在人們完全清醒的時候,自由意志也只是一個「幻覺」。
持有上述觀點的哲學家認為,一切生物都受到宇宙中物理定律的束縛,而宇宙中的一切行為都是較早事件的結果。人類也是生物,所以人類的行為同樣受到一系列複雜因果關係的束縛,完全不受我們自己的控制。簡言之,宇宙是不允許自由意志存在的。近年的神經科學研究也為這個觀點推波助瀾:研究顯示,我們在有意識地做出一些決定時,這種行為只是大腦中一些神經過程的結果,而不是產生神經過程的原因。大腦決定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這個過程並不需要「我們」的幫助,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好像有權決定似的。
當然,這個觀點並不是人人都同意,關於自由意志的辯論也將繼續下去。而我們感興趣的一個與之相關,且同樣重要的問題是,當人們對自由意志的信仰發生動搖時(無論合理是否),結果將會怎樣?一個自由意志破滅的社會,或者說,一個對自由意志的信仰破滅的社會,會是什麼樣子?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的研究提供了幾條線索,有的線索還相當令人不安。具體來說,我們認為人們一旦喪失了對自由意志的信仰,社會組織就可能分崩離析。
刑期應該更短?
不過,我們的有些實驗卻得出了比較溫和的結論:一個不再相信自由意志的社會,在懲罰性上會有所減弱。我們調查發現,人們對於自由意志越是懷疑,就越不贊成「報複式」的懲罰――這種懲罰的主要目的不是防止未來的犯罪,而是讓罪犯為自己的行為受到折磨。但是,人們對於自由意志的懷疑,並不妨礙他們支持「結果主義式」的懲罰――這種懲罰摒棄了惡有惡報的觀念,轉而尋找預防犯罪、感化犯人的有效方法。換句話說,自由意志的懷疑者對待觸犯法律者的態度,和他們對待病毒、洪水,或其他自然現象的態度是一致的:他們的目的是保護自己在將來免受危害,而不是滿足復仇的欲望。
接下來的一項研究也得出了相似的結論。我們將參與研究的受試者分成兩組,第一組閱讀一本書中的片段,這部分內容認為,人類的理性認識中不應有自由意志的一席之地;第二組則閱讀同一本書的另一個段落,內容和自由意志無關。果然如我們所料,對於自由意志是否存在這個問題,第一組懷疑態度更加明顯。接著,所有受試者又閱讀了一個虛構的故事,其中有一個男子在酒吧鬥毆,殺了人,被判有罪。故事還明確表示,監禁並不能使該男子變好。結果,第一組受試者建議監禁殺人男子的時間,只有第二組的一半。
我們在隨後幾個實驗中發現,你甚至不必說出「自由意志」這幾個字,就能改變人們對自由意志的看法,並由此改變他們對於一樁罪案的量刑。當受試者在科學雜誌上,閱讀了有關人類行為背後的神經機制之類的文章後,雖然文中沒有明確提到自由意志,但他們在想到某個罪犯的時候,仍然會認為對該罪犯的懲罰應該減輕一些,而這個現象在那些沒有閱讀這類文章的受試者身上是看不到的。此外,那些閱讀了腦科學文章的受試者也建議將犯人的刑期減少一半。在大學課堂上學習有關人腦的知識後,人類也會有類似的表現。
美國猶他大學的莉薩·G·阿斯平沃爾(Lisa G. Aspinwall)和同事最近做了一個實驗,為這類證據又增加了一項。她們先是假想了一個罪犯,然後用科學的語言說明,這個罪犯的精神疾病必然會控制他的大腦——聽到這裡,法官就特別容易為那名假想罪犯縮短刑期。
懲罰實驗
因為對自由意志產生懷疑而對罪犯從輕發落,這雖然可能是件好事,但將刑罰完全廢除卻又會造成災難性後果。要使一個社會運轉良好,刑罰是不可或缺的。德國科隆大學的貝蒂娜·羅肯巴赫(Bettina Rockenbach)用實驗證明,雖然多數人在做抽象思考時,都不願看到某個成員因為犯錯,而受到自身所在團體的懲罰,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們卻又相當支持這種做法。羅肯巴赫和同事讓受試者參與一個合作遊戲,並在兩個小組之間選擇——其中一組可以懲罰那些沒有幫助他人的成員,另一組則不行。實驗剛開始,只有三分之一的受試者加入了可以懲罰小組成員的那一組,然而30輪以後,幾乎所有人都轉投了「懲罰組」。為什麼?因為這個實驗證實了人類社會在歷史中一再發現的規律:如果不制定和實施法律,人們就不會有動力為了集體而互相協作,他們會將自身利益置於他人之上,還會逃避一切責任,會撒謊、作弊、偷竊,直到社會崩潰為止。
不僅如此,就算在一個有法律的社會裡,對自由意志持懷疑態度也可能造成危險。我們的一些研究顯示,這種懷疑態度會削弱人們對自身行為負責的意識,讓他們漸漸無視現有的規則。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的喬納森·W·斯庫勒(Jonathan W. Schooler)就此開展了幾項研究,他將受試者分成兩組,第一組閱讀駁斥自由意志的文章,第二組閱讀觀點中立的文章,然後讓兩組受試者接受學術測驗。結果,第一組受試者在測驗中偷看、作弊的人,比第二組多了50%。在另一項研究中,他同樣讓受試者接受測驗,答對了就發獎金,結果那些閱讀了駁斥自由意志文章的受試者中,有更多人謊報成績,並因此多領了獎金。
還有一個同樣不利於社會團結的問題,那就是對自由意志信念的降低,似乎還會釋放出人心中傷害他人的欲望。心理學家常在實驗室中,使用一種奇怪的方法測試攻擊行為:在實驗中,受試者有機會在一份小吃裡添加辣椒醬,而受試者也知道,這份小吃是要端給一個怕辣的人品嘗的。美國佛羅裡達州立大學的羅伊·F·鮑邁斯特(Roy F. Baumeister)就和同事開展了一個這樣的實驗:他們先讓部分受試者閱讀幾段文字,這些文字對自由意志的存在或做肯定,或做否定。然後,他們讓這些受試者每人準備一盤墨西哥玉米片,拿給另外一名自願者吃。在此之前,那名自願者曾斷然拒絕了每一名受試者的合作請求;受試者們也清楚,這個沒有禮貌的自願者不喜歡吃辣的食物,但對於他們製作的玉米片,自願者又必須全部吃掉。同時,辣椒醬的瓶子上有明確的標識,因此不存在誤食的可能。結果,那些閱讀了質疑自由意志文章的受試者,在自己製作的那份玉米片中,幾乎添加了雙倍份量的辣椒醬。
神經科學研究也發現,對自由意志的懷疑至少會以一種形式侵蝕道德,那就是削弱人的意志。人們在行動之前(比如伸手去拿一個杯子),大腦的運動皮層中會出現一種名為「準備電位」(readiness potential)的特殊電活動,它與大腦調控人們的動作有關。義大利帕多瓦大學的達維德·裡戈尼(Davide Rigoni)和同事通過安放在受試者頭皮上的電極,結果發現人們對自由意志的信念一旦削弱,這種預備電位也會隨之降低。後續的一項研究顯示,受試者對自由意志的信念削弱之後,他們就較難在計算機上的意志力測試中抑制自己的衝動反應了。看來,我們對自由意志越不相信,就越是不能約束自己,也就越是容易在衝動之下說謊、作弊、偷竊,或是給別人吃辣椒醬。
三種可能
如果神經科學研究繼續消解人們的信念,告訴人們自由意志未必存在,那麼社會將會何去何從呢?
我們可以預見三種可能。在人類歷史上,道德標準隨著新知識的產生而變化的現象屢見不鮮。哈佛大學的心理學家史蒂芬· 平克 (Steven Pinker)就在最近的著作《人性的善良天使》(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中,列出了過去300年中的「人道主義進步」,在這些進步中,奴役和酷刑這些曾經的社會制度廣受抨擊,被認為是不道德的行為。平克把這些進步歸因於人們對不同文化和人類行為的了解日漸增多,而這又源於人們知識層次的升高,以及學習和信息交流方式的進步。
今天,新的研究正在揭示人類想法和行為背後的生物學原理,這些新知識同樣可能使我們的道德觀發生劇烈變化。這,就是未來的第一種可能。和從前一樣,道德情操的變化或許有助於改進人類的刑罰體系。時下的刑事處罰主要是「以牙還牙」式的報復,這也正是那些相信自由意志的人擁護的處罰方式,或許正因為如此,這種處罰方式在預防犯罪上的效果是相當糟糕的。社會懲罰個人,不應該只是為了看他們受到折磨,刑罰應當追求預防犯罪的有效方法,要將已經犯法的人改造成勤勞、正直的公民――在人們質疑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的時代,這樣的策略才是更吸引人的。對自由意志的懷疑雖然有時令人不快,但我們終究會發現,這種質疑是社會成長過程中的陣痛,它會讓我們的道德觀、法律體系和新的科學知識融合在一起,讓人類變得更加強大。
不過,事情也未必會朝著那個方向發展。正如我們的研究所顯示,人對自由意志越是懷疑,對罪犯就越是大度,自己也就越想破壞規則,為了一己之欲傷害他人。因此,未來還有第二種可能,那就是對自由意志的懷疑愈演愈烈,以至於發展成無政府狀態。
比較可能實現的還是第三種可能。伏爾泰在18世紀說過一句名言:如果真的沒有上帝,我們就得把他創造出來,因為上帝這個概念對於社會的法律和秩序是不可或缺的。對自由意志的信仰同樣能約束人的行為,使人們免於犯罪,讓社會秩序免於崩塌,因此自由意志顯然可以和上帝相提並論。那麼,人們一旦發現自由意志的概念並不成立,他們將會如何呢?他們多半還是會把它重新創造出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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