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有沒有自由意志呢?如同其他問題一樣,答案也取決於怎樣定義概念。要是照字面意思,把「自由意志」理解成「由乎自己的意欲志向」,這幾乎就不是個問題,因為我們每天都能體驗到自己有這樣那樣的「想要」(will),從低級的好色好貨,到高級的求知慾、利他心、創作衝動、信仰意願等,同時還會努力將它們付諸實施,許多情況下能夠「從心所欲」地成功實現,於是志得意滿(這時我們會說自己「自由」了);許多情況下則會「違心背欲」地遭遇失敗,結果失望沮喪(這時我們會說自己是「不自由」的)。可以說,否定了自由意志,也就等於否定了人的存在。
但奇怪的是,一到了西方哲學那裡,這個問題就成了頭號難題,爭了兩千年,現在也沒個定論。為什麼呢?因為概念界定出現了扭曲,非要認為自由意志與因果必然性不共戴天。在自由意志問題爭論中佔上風的不兼容論就斷言,在決定論的氛圍下,自由意志只是個幻覺,不可能真實存在。相對弱勢的兼容論則主張,儘管受到了因果鏈條的束縛,自由意志並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是還能在隨機偶然的夾縫裡求生存。這兩大陣營攜手並肩,走進了哲學上最深的一條死胡同。
細究起來,西方學界在此是把「必然」概念的兩層不同意思弄混了。雖然它的核心語義是指「一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並且因此與「可能如此,也可能不如此」的「偶然」正相反對,卻既可以指認知層面上的「不可避免」(這個原因一定會產生那個結果),又可以指意志層面上的「不可抗拒」(世界潮流浩浩蕩蕩,誰都阻擋不了)。只有不可抗拒意思上的某一類因果必然才是與自由意志直接對立的,這裡按下不表,先來看不可避免意思上的因果必然:它非但不會否定自由意志,相反還是自由意志如影隨身的內在特徵,能讓自由意志也像世界上的其他事物那樣,具有可以被我們的理性認知所把握的某種確定性。否則的話,假如自由意志不是與因果必然保持著這樣一種兩位一體的關係,而是完全不受因果必然的任何規定,它就只能是處於純粹隨機偶然、沒有任何原因的絕對不確定狀態,變得沒法描述、不可理喻了。說破了,西方學界討論的那個可以和隨機偶然畫等號的自由意志,正是這樣一種神秘莫測的非理性玩意兒;難怪西方哲學家們很理性地琢磨了兩千年,還是說不清它是不是真實存在。
澄清了認知層面上因果必然的特定含義,我們就能看出西方學界主張自由意志與因果必然勢不兩立有多荒唐了:既然人們只有餓了才想吃東西,覺得知識不夠了才想認真學習,我們怎麼有理由斷言,意志自由不在於它能有因有果地「從心所欲」,而在於它是毫無原因、絕對自發的隨機偶然呢?一個人再隨意任性的意欲志向,不也註定了要嵌入到他的人生經歷所包含的種種決定性的因果鏈條之中嗎?譬如,在現實中,有誰會沒有緣由地想要從事某個自由的行為呢,無論是去健身館鍛鍊、外出旅遊看風景,還是在馬路上扶老攜幼、進寺廟燒香拜佛。哪怕再心血來潮,也總能找出一些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來。
可是,眾多西方哲學大師就是不肯承認這些司空見慣的簡單事實,非要恪守二元對立的理論架構。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裡就舉過一個例子——「我現在完全自由地、不受自然原因的必然規定影響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藉此證明他所謂「先驗自由」的絕對自發。然而,只要我們跳出了他那看似嚴謹細密的思辨體系,反思一下這個自己做過無數次的日常動作,就會發現我們總是基於「坐久了對健康不利」「颳風了要把窗子關上」這樣的因果鏈條,才會生出「想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意志訴求;假如我們真的不受自然原因的必然規定,連自己都不明所以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倒可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其實,康德緊接著也承認:「這個事件只是一個先行序列的繼續」,但為了突顯自由意志作為「絕對第一開端」的自發性,他還是堅持把這根明明已經發生了的先行因果鏈條說成是「未發生」的。如此一來,他得出下面的結論也就是因果必然意義上不可避免的:「我們本來就連自由的可能性也根本不想證明;因為這也是不會成功的。」的確,考慮到人的理性只能通過揭示因果鏈條找出事實的真相,要是我們把自由意志的來龍去脈給割斷了,斷言它根本不是在先行序列的因果鏈條中產生的,那怎麼還能成功地證明自由的可能性呢?毋寧說註定了要失敗。難怪康德自己坦率指出:「自由的先驗理念」構成了「哲學的真正的絆腳石」。
在這個意義上說,西方學界兩千年來爭辯的其實是個假問題,因為如同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虛構出來的金山麒麟、妖魔鬼怪一樣,世界上也根本不存在虛構出來的「不受因果必然規定的自由意志」。畢竟,要是連「測不準」的微觀粒子都沒法完全擺脫因果必然的內在規定,人們的自由意志就更不可能完全擺脫因果必然的內在規定,以隨機偶然、無從捉摸的神秘方式在虛無縹緲中存在了。於是,煞有介事地討論「是否存在不受因果必然規定的自由意志」,就如同討論「鼴鼠有沒有眼睛」一樣荒誕。難怪約翰·密爾在《論自由》一開頭就宣布:「這篇論文的主題不是所謂意志自由,不是這個與那被誤稱為哲學必然性的教義不幸相反的東西。」為什麼呢?因為人生在世的現實自由與所謂不受因果必然規定的意志自由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在「論(現實)自由」的時候,根本沒有必要提及後者。
西方哲學史上最讓人納悶的一件事或許就是,在常識經驗已經清晰證明了我們的自由意志、自由行為只能植根於因果必然的鏈條中,不可能存在完全不受因果必然規定的自由意志的情況下,依然有那麼多的西方哲學大師熱衷於嚴肅考察一個子虛烏有的假問題。鑑於此,當我們今天嘲笑中世紀神學家們曾經圍繞各種荒誕問題鑽牛角尖的時候,似乎有必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正在做某些同樣足以引發後人嘲笑的無聊事情。所以,現在是我們斷然放棄二元對立的僵化架構,直面現實生活的日常實際,努力揭示人們在因果必然鏈條中真實擁有的自由意志的本來面目的時候了。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劉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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