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單一的腦區決定最後統一的意識內容,有意識的覺知晚於行動,意識的「自我統一性」和自我感源自左腦,神經科學似乎正在對「自由意志」概念抽絲剝繭。不管怎樣,認知神經科學的確在「自由意志」領域扔下了一枚炸彈。
日常經驗呈現給我們這樣一個現象,人類自認為是自己在有意識、有意願地做著有關自身行動的決定,我們也覺得自己是一體的、是一個一以貫之的心智主體。然而,當代認知神經科學卻直指我們意識體驗層面中的感知、感覺、自我感,這些實證研究正在從決定論的立場發起對自由意志的強大攻勢。
在我們的觀念中,自由意志一定是與某個主體相關,正如我們在體驗中所經驗的那樣,必然存在這樣一個「我」、「自己」在主導一切。而我們頭顱內的腦部結構也定然以某種方式反映了我們擁有的這種感受,例如我們的腦中存在一個發號施令、掌管自我一切事物的統治者,就仿佛我們頭腦內部有一個小矮人負責打動操作杆讓機器轉動一樣。
但是,認知神經科學卻揭示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情景:我們的腦是一個平行且分散的系統,腦內有數百萬個負責做出重大決定的區域處理器,它們的功能高度特化。而且重要的是,這個系統沒有一個控制中心負責指揮腦內的其他系統。這個系統沒有老闆,而且你也絕對不是你腦的老闆。
腦部區域化、特化是指腦部特定位置與認知活動的特定面向有關。神經科學家對於區域化的腦部功能的研究主要受益於對各式各樣有特定腦區域損傷的患者做出的異常行為的研究。我們甚至難以想像,萬事萬物怎麼能以這麼多的方式在腦中被區域化。神經科學家指出,這些有高度針對性的認知系統(功能模塊)並非知識本身,而是讓你注意到狀況中的某些面向,它們乃天生內建的,無需過去的經驗或社會情景就能發揮作用。當腦組織健康時,它們便相安無事,建構出自然的、流暢的意識流。但是當某個皮層受損時,與該皮層相關的意識就不會出現。
對意識統一性更大的打擊來自於對腦裂病人的實證研究。葛詹尼加是首位揭示腦裂現象的科學家,他發現被切除胼胝體的病患,由於左右腦間的訊息傳遞被完全破壞了,呈現給一側腦的視覺、聽覺、嗅覺、體感覺、觸覺等訊息只會保留在自己這一側被處理,而另一個側完全意識不到這些訊息。隨後的研究進一步表明,左右腦的功能都是區域化、特定的,它們的意識程度並不相同,執行任務的能力也有差異。左腦主要與語言和推理相關,而右腦則受限於它實際能夠感受到的事物,它甚至無法在「火」與「消防員」之間建立聯繫。
因此,既然腦是由一系列眾多內建特化的模塊組成,這些模塊以一種無意識的處理過程平行且分散地運行,這就排除了意識是從處理器匯集的某個控制或啟動中心產生的可能性。儘管我們認為意識的內容是統一的,但是它其實是由這些分散系統形成的,並不存在一個單一的決定性區域。
目前,神經科學的實證研究表明,人類頭顱內有兩套處理通道,有意識的覺知通道和無意識的反應通道。前者緩慢、需要進行推理、計算,而後者快速且自動化、只要有輸入,立即就會有反應。有相當多的腦部運作都發生在有意識的覺知和控制之外。而且,「有意識的決定晚於無意識反應」的結論更是給了自由意志迎面一擊。以我們在騎單車時,緊急避開突然闖入近前方的行人為例。我們會認為是因為我們看見了行人才轉動了把手或剎車。
神經科學家卻指出,改變行為是無意識處理過程的結果,在我們有意識地覺知到「要轉方向」或「急剎車」的決定之前已經發生了。因為意識處理需要時間,首先各種感官輸入會進入丘腦,進而生物電脈衝被送到皮質內的處理區域,併到達額葉皮質以及其他更高的心智處理程序,這時我們才能有意識地覺知到「近前方有人」這個資訊。接著,記憶會提供撞人是不好的行為,撞人的後果等資訊,於是我們會做出決定「我不想撞到他」。然後,快速地計算我與行人之間的距離,周圍是否有其他人,權衡各種方案,然後做出「向左拐」、或「向右拐」、或「急剎車」的決定。最後,發出運動的指令,肌肉準備並做出動作。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很可能已經相撞了。因此,神經科學家們指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腦通過杏仁核走了一條無意識的捷徑——相關的感官輸入位於丘腦下方的杏仁核,它能記錄所有通過其的資訊,如果一個和過去緊急情況相關的模式被杏仁核識別出來,它就會沿著與其直接相連的腦幹將生物電脈衝發送,啟動「逃跑或戰鬥」反應,做出行動。
這樣看來,行動和感覺都在我們有意識地覺知到它們之前已經發生,而且它們大部分都是無意識處理過程的結果,這樣的過程永遠都無法進入有意識解釋的範圍之內。而我們對行為有意識的解釋反而是一種事後觀察。甚至我們對於行為的解釋還會進行虛構(上例中我們通常會說,「我是在意識到『向左拐』的決定後才行動的」),讓整個事實在一個合理的框架之內。
既然腦內功能模塊的運行就像無人監管的網絡,但是為什麼我們還是感覺到是自己在做著所有的行動決定、自己在掌控一切呢?神經科學家進一步指出,我們所感受到的心理上的單一的、統一的、一致的敘述性源於功能特化的左腦系統,它會產生關於我們的感知、記憶、動作及其它們之間關係的解釋。正是在尋求事件解釋或原因的過程中,產生了個人敘述性。因為這個過程會把我們意識經驗裡分散的方方面面都集合在一起,成為一個一致的整體。
就腦裂患者或其他腦部所損傷患者的研究表明,左腦讓人類有在混亂中找出秩序的傾向。它會促使人類去尋找事物的結構、邏輯、關係,會讓所有的信息有條理地呈現。左腦從不同的領域接受信息,它們分別監督視覺系統、體感覺系統、情緒與認知表徵等。但是左腦只能利用它所能得到的信息做出解釋。如果信息不足以被編排成一個合理的解釋,左腦就會利用已知的線索,虛構一個合理的答案。左腦為我們創造了一個「自我感」,然後讓我們覺得有一個「我」可以「自由地」做出我們行動的決定。但是左腦為我們創造的「自我感」只能基於它所能利用的信息。如果我們的左腦被欺騙、被強迫、或缺乏輸入時,就會做出虛構的推論。那麼,這種「自我感」還值得被信賴嗎?
沒有單一的腦區決定最後統一的意識內容,有意識的覺知晚於行動,意識的「自我統一性」和自我感源自左腦,神經科學似乎正在對「自由意志」概念抽絲剝繭。不管怎樣,認知神經科學的確在「自由意志」領域扔下了一枚炸彈。
(作者單位:山西師範大學政法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