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按:如果你打算相信「人早在自己大腦意識到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決定」——那麼為什麼我們會進化出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直接進化出一個喪屍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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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George Dvorsky
譯/keep_beating、朱䴉
人類到底有沒有自由意志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了上千年。不過,在研究這個問題的人群中,神經系統科學家所佔的比重越來越大,這不光只是一個哲學問題了,它也是科學問題,是關於人類如何感知世界的問題,是我們從怎樣的規模和層面看待世界和宇宙和「更大的世界」的問題。每一個哲學流派都有不同的世界觀,宇宙觀和視角,你也可以說,宇宙只是一場幻影秀,所謂的自由意志,甚至可能連因果鏈,輸入與輸出結果都沒有關係——它可以是完全形而上的。
的確,從歷史的角度看,哲學家在這個問題上很有發言權。正是他們的思考導致宇宙決定論(Determinism)的產生。決定論認為人類的認知,舉止,決定和一切行動都是因為先前的事兒引起的,這個因果鏈從原始宇宙時期就存在著,並且從未間斷髮生,所以在這個因果的宇宙中,自由意志是不可能的。所以,以時間為線索,則所有的事件都可以被預知,因為它們只是眾多選項中的一個;非決定論(Indeterminism)作為與決定論對立的觀點,認為人所作出的選擇在不同情況下不盡相同,就像昆蟲對刺激的反應一樣是不經思考而隨機的,雖然很多百科詞條認為非決定論是對自由意志的絕對肯定,不過如果是非決定論的,即隨機而沒有模式可循的,那麼自由意志的定義也會改變;剩下的也就是妥協的產物,自由主義(Liberalism)和相容論(Compatibilism)了,它們認為自由意志是存在的,而決定論和自由意志在宇宙中相容,即「弱決定論」。
上面幾條就是目前關於這個問題在哲學上的幾大論點,不過對於哲學無感的人來說,自由意志的執行過程和大腦不無關係,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也需要一些實實在在的科學證據——比如那些可行可試驗。
誠然,此類試驗也不在少數。早期的一些大腦實驗顯示,「人早在自己大腦意識到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決定」——有時候這一點十分明顯。這個結論的出現讓很多科學家和哲學家都感到很憂慮——我們甚至得不到對自己大腦的完全控制。
同時,不是每個人都被這個實驗說服了。要證明自由意志只是幻影,還有更多的科學實驗要做。
準備電位(Bereitschaftspotential/BP)
早在上世紀60年代,神經學家就意識到在大腦中存在著一些奇怪的現象。
德國科學家漢斯·赫爾穆特·科恩休伯和呂德爾·德克發現了一個現象,他們將該現象命名為「準備電位」,英文是「readiness potential」。這個現象就是,大腦會先於我們的意識進入一種特殊的狀態。這個發現開創了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
在要求實驗對象移動他們的手指(自發性行為)後,科恩休伯和德克的腦電圖(EEG)掃描顯示,在運動皮質區有緩慢的負電勢勢移,而勢移的發生早於實驗對象的身體移動。根據這個現象,他們不得不得出結論,潛意識決定了移動手指的行為——這完全就在他們的意料之外,也是違背常理的。
當然,他們的發現另科學界很不安。自弗洛伊德的時代起,很多認知科學家,醫學家就接受了人類在做決定時體現出的「命運決定性」(deterministic),只不過他們對這個理論並不十分重視,甚至在做研究的時候會有意忽略它。
上世紀80年代,一個叫班傑明·裡貝特的科學家做了一些後續的實驗,更加鞏固了科恩休伯和德克的工作成果。他採用的是相似的「動手指」實驗,只不過在實驗中加入了時間的觀測。後來他所得到的數據是,人腦的準備電位比人類的意識還要快0.35秒。
根據這些數據和現象,班傑明·裡貝特總結出人類沒有自由意志。我們所認為的自由意志,或許只是一種類似「否決權」的存在,即我們並沒有能力決定開始某個行為,只是在它被實施之前,大腦能夠提出否定的意見,在最後一步決定行為是否能夠有效。
從腦神經學的角度來說,裡貝特和其他學者的研究結果主要歸咎於大腦前方的輔助運動前區(Pre-SMA)、後方固有區(SMA)以及前扣帶運動區:這些區域讓我們意識到自發性行為並且決定是否執行。
現代檢測手段顯示相同結果
新近的神經科學家運用了更多的先進技術來研究這一現象,其中包括使用功能磁共振(fMRI)和植入式電極,不過加上了這些最新的科技之後,準備電位(BP現象)凸顯得更加明顯了。
舉個例子,一項2008年由約翰-迪恩·海恩斯帶頭進行的研究結果與裡貝特在實驗中所收集到的數據和得出的結論很類似。在讓參與者進入磁共振掃貓儀後,海恩斯告訴參與者們在閒暇時用左手食指或右手食指按下一個按鈕,不過他們必須要記住自己按按鈕的具體時間點和按了按鈕之後屏幕上所顯示的一個數字。
實驗結果相當驚人。海恩斯的數據顯示,BP比參與者的自覺意識(conscious awareness)快了整整一秒——而在其他幾次相同的實驗中,這個時間差甚至達到過10秒。隨著自己研究報告的發表,他在《自然新聞》雜誌上說:
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得去檢查下這個數字是不是出錯了』。在這個研究中,我們做了很多合理性檢查(sanity checks),比其他任何實驗都要多。
他說,所謂的「認知延遲」,可能是由大腦中一個更加高級的控制區網絡造成的,它在做決定和判斷進入自覺意識之前就已經提前做好了準備。基本上,大腦的這一部分會在無自覺意識的狀態下提前進入準備狀態,一旦某種特定組合的情況或條件出現,並滿足大腦中的一種「備案」,就會傳達給意識,隨後行為被實施。
在另一個研究中,神經學學者伊扎克·弗裡德暫時拋開了功能磁共振儀,希望能更直接地「挖掘大腦深處」。最後,他在參與者的大腦中植入電極,用於記錄單個神經元的狀態——這種操作能夠為他提供精確到驚人的數據,具象化大腦作出決定的整個過程。
他的實驗顯示,在實驗者有意識地作出決定按下按鈕之前1.5秒鐘,神經元就已經做出了反應。在700微秒的時間內,伊扎克·弗裡德和他的同事們根據大腦中神經元的信號對實驗者即將作出的決定作出了預測,準確率達到80%。一些特定情況下,這個數字甚至還能上升到90%。
各種實驗,得出的都是類似的結果。
弗裡德推測,當由大腦內部產生的神經元交合的信號發射速度變化,並且上升到一個臨界點時,人類的「決斷力」就產生了——即是說,內側額葉皮層(medial frontal cortex)能在一個人意識到之前就做好決定。
「在某個時間,這些被預先決定好的事會被『準許』進入到意識層,」在《自然新聞》上他說道。
而在另一個由斯特凡·波特帶頭的實驗中,他詳細精確的功能磁共振實驗顯示,在決定最終到達人的意識層中的前幾秒鐘,他們就能根據大腦中的信號來「破譯」和預測所謂的自由意志。
這項實驗中有一點被斯特凡·波特明確指出,他稱團隊在實驗中發現了前額極皮層的行為模式——它第一個,並且暫時性地搭載著與做決定相關的信息,因此前額極皮層理所當然地被算作產生「無意識的自由決定」的候選區域之一。這樣的結果讓先前的研究的完整性遭到質疑。
批評和爭議
並不是每個人都贊同上述實驗所得出的結論。自由意志存在與否是一個懷疑論的討論,而這個討論離結束還遠得很。
在2010年時,W.R.克萊姆發表了一篇分析文章,在文章中他對近期神經學實驗中對數據的解析方式表示了不滿,在他看來這些聲稱得出了結論的實驗不過是被過度簡化了的實驗法。
還有一些批評家對實驗中「掐時間點」這一點頗有微詞,認為用一些微小的時間差多少有些扭曲和誤解了數據。
同樣,主要被研究的大腦區域,也就是前運動輔助區/運動輔助區(pre-SMA/SMA),和前扣帶回運動區(anterior cingulate motor area),而這兩個區域僅僅只負責運動計劃(motor planning)的後期部分;可以想像,應該還有一個更高級的大腦系統在發揮著意志和決斷力的作用,而候選區域或許在上述兩個部分之外。
另外就是實驗對象——因為實驗的方式已經被這樣設定好——他們可能會被其他一些「預測決定」的信號所幹擾或影響;研究者們也並不是在測量與實驗直接相關的大腦活動。
總之,眾人的意見在自由意志是否存在上仍然搖擺不定。雖然腦科學家、神經學家和認知科學家已經揭示出了越來越多關於人類思考和做決斷的過程細節,但是要讓大多數人信服還有更多的工作需要完成。
簡單地說,如果說上面所提到的那些神經學家能夠在讓實驗對象面臨複雜決定時,在意識作出決定之前就能根據大腦內部活動準確預測出結果,那麼再得出這個理論可能能夠得到更多人的認可。不過這對於所有人類來說,從來就不是能夠坦然面對和承認的事——自由意志只是一場幻影。
除了準確預測之外,神經學家還需要描繪出不同類型的做決定行為,並不是每一種「決定」都是相同的情況;動左手食指還是右手食指這樣的決定和離婚還是繼續,升學還是求職這樣的人生重大決定性質完全不同——這是目前所做的研究的缺陷(太專注於生理活動),但也為以後的更多研究提供了更多材料和廣度。
科學,哲學與道德的模糊界限
實際上,(就算上述結論是正確的,)要將科學/哲學理論融入到人類的日常生活中也是一大問題。假設我們沒有自由意志,那麼人類所處的環境是不是只提供了運算的條件?我們到底能不能,該不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美國哲學家、作家及認知科學家丹尼爾·丹尼特
丹尼爾·丹尼特最近一直致力於將自由意志的大討論從歷史的垃圾桶裡拯救出來,他認為人類的自主能動性在某種限度下仍然有施展的空間——不過仍然有一些科學問題需要被證實。丹尼特意識到,經典定義中的「自由意志」幾乎沒有存在的可能性,而他正在做的就是重新為自由意志定義,並且證明它不僅存在,並且在很多情況下仍然能夠發揮作用。他寫道:
直到現在,很多科學家關於自由意志的想法仍然十分天真。這個問題我思考得很多,並且我在盡我最大的努力糾正一些科學家所引發的錯誤理解。目前我已經取得了一些小的進展,不過這是一條很漫長的路。人類文明存在以來所誕生的,至少好幾百萬個哲學假設和問題,對於科學家來說都是一種誘惑。他們將這些哲學問題搬到自己擅長的領域上來,用自己的方式來解讀它們,最後得出了一個「科學」的理論。我不能說這些結論都是假的。
不過它們的確都不是真的。我覺得這些研究的目的都是好的。他們想要闡明這些困擾我們一生的問題,只是他們錯誤地忽略掉了很多重要的點。關於人類與自由意志的討論,我想要的是一個博物學的最終理論,就像我們之中的每個人一樣,但是如果你試圖得出這個結論,你必須花上比那些科學家多得多的心血來進行全方位的思考,你要比他們做得更多。從好的角度想,我們再次將這個人類的重大問題放到了哲學家的面前,給他們些真正「有點意義」的工作。
丹尼特最近和著名的無神論學者,哲學家、作家、神經學者薩姆·哈裡斯有很多交流。不過學界有不少人抱怨丹尼特看問題的角度並非純科學,而是偏向認識論(epistemological)的。
薩姆·哈裡斯的《自由意志》
的確,薩姆·哈裡斯和他的著作所傳達的是一種「是的,我們還沒有最終結論,但是這又如何呢」的信息,以及(他認為)愈演愈烈的,關於自由意志的愚蠢信仰和淺顯之見是時候停止了:
一個人的意識思維,目標,以及努力,不管在哪一個瞬間,都是由他/她甚至不曾注意到的前因造成的。另外,就算是這一些前因,都是更大的起因所造就的——基因,兒時的經驗,等等——這些背後的重大力量,就算對於一個罪大惡極之人,也是無法對其負責任的。關於上述兩項事實的無知,造成了人類的道德錯覺。當今,有很多人感到擔憂,他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去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尤其是在撫養後代的時候。
哈裡斯並不認為這場「自由意志幻影秀」是人們所說的「醜陋的真相」,也不認為這個問題就應該被「降級」到一個抽象的層面,供哲學家進行討論。這是科學,他說,這是人類必須掌握的東西。「承認我們的意志是處在一條灌滿了前因的河流中順流而下,並不代表我們的思考,目標和行動對快樂的人生就不重要了——或者不快樂的人生,這不是重點。」他寫道。
不過他指出,作出這些思考,並不就是說,讓我們來儘快解決這個問題然後給出一個定論吧。畢竟少數人宣稱的「自由意志的幻影」從科學的角度說,都還處在實驗論證的階段,更不用說還有更多的工作需要哲學家,進化生物學家,甚至是量子物理學家來完成。
舉個例子:如果說我們的心智,所有的思考都不能自主地作出決定,那麼為什麼我們會進化出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直接進化出一個喪屍腦呢?而從量子物理學的角度看,生活在一個由無數可能性組成的,我們無法看清也無法掌握的宇宙中又有什麼意義呢?
所以說,還有更多的工作需要人類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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