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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心予
自由攝影師,本科畢業於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新聞系,將前往ICP-Bard就讀攝影MFA。偶爾也看看電影。郵箱:jacksonxinyuliu@outlook.com
「最終的旅程」
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科幻電影
1968年4月,被越戰日益升級的矛盾與一系列政治示威活動所支配的美國人湧進電影院尋求短暫的庇護,而一部電影即將通過其無與倫比的視覺體驗把觀眾帶入太空。《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以下簡稱為《2001》)這部被廣泛視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使斯坦利·庫布裡克(Stanley Kubrick)在科幻電影真正進入主流文化之前便被納入了這一類型片的名人堂。
斯坦利·庫布裡克在《2001太空漫遊》片場
這部最初長達三個小時的電影在首映時遭受了很多人的批評。241名觀眾於中途退場,《時代》(Time)的雷納塔·阿德勒(Renata Adler)則將電影描述為「介於催眠和無聊之間的某個地方」。
電影的前二十五分鐘沒有任何對話。全片則充斥著諸如黑石、宇宙空間站、會說話的計算機系統(哈爾9000)、潛意識構建的房間等對於觀眾難以理解的意象。在銀幕上是2001年,而電影院裡卻仍然是1968年。庫布裡克令人眼花繚亂的視覺藝術,伴著施特勞斯(Strauss)的音樂跳著時間的華爾茲,早已越過了影院的黑暗中觀眾所承受的時代苦難。
《2001太空漫遊》中屢次出現的黑石
《2001》最初僅以70毫米膠片在彎曲的全景屏幕上限量上映。米高梅認為它手中的這部電影是《賓虛》(Ben-Hur, 1959)或《斯巴達克斯》(Spartacus, 1960)一般的商業票房大片。與之相反,事實上影院被大量B級、邪典片的粉絲所佔據。
某種意義上,嬉皮士們可能拯救了《2001》的票房。爛醉如泥的觀眾們蜂擁進入影院:無數人在觀看時服用藥物,這其中包括大衛·鮑伊(David Bowie)。
大衛·鮑伊著名的歌曲 Space Oddity 便來源於觀看《2001太空漫遊》所產生的靈感
片中通過星門的經典一幕中,主人公戴夫·鮑曼在太空艙中飛馳穿越了如萬花筒般的迷幻泳道。嬉皮士們則通過此般場景在觀影過程中找到了模仿迷幻視覺的途徑。電影製片方迅速地察覺到了這一現象,並且在電影重新設計的海報上添加了新的標語:「最終的旅程」(The Ultimate Journey)。
製片方為電影海報添加了新的標語:「最終的旅程」
驚奇的「未來世界」
虛構與現實的模糊界限
儘管觀眾並不完全理解電影情節,庫布裡克卻在視覺上將他們帶到了未來。影片令人眼前一亮的視覺風格和特效不僅影響著未來諸如《星球大戰》(Star Wars)之類的太空科幻電影與流行文化,它在某些方面更是精準地預言了未來——
庫布裡克團隊對於人工智慧與航天技術的精心研究預測到了飛行娛樂系統、視頻通話、平板電腦,與Siri驚人相似的會說話的計算機。
影片中頗具未來感的太空艙飲食與平板電腦
電影與現實之間的界線是模糊的。阿波羅8號的工作人員在實際進行太空航行前不久放映了影片中的虛構太空飛行作為參考。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網站上則列出了《2001》中有正確科學依據的所有細節——從平面顯示器到慢跑的太空人。由於影片過於真實,在未來的幾十年中,陰謀論者一直聲稱庫布裡克幫助政府偽造了阿波羅11號的登月計劃。
陰謀論者認為庫布裡克幫助美國政府在片場拍攝偽造了登月視頻
在準確地預言科技發展之外,《2001》同樣在人們的生活方式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影片的首席美術指導託尼·馬斯特斯(Tony Masters)意識到影片所呈現的連貫美感最終將成為一種獨特的時代印記。他回憶說:「我們設計了一種生活方式,它細緻到每一把刀叉。」
1957年設計的Arne Jacobsen餐具因在電影中的使用而聞名,並且仍在生產中。
這樣對審美的精確預測部分歸功於庫布裡克了解如何操縱結果。在他的布景設計中的許多元素來自主要品牌的直接貢獻。這些品牌包括惠而浦、梅西百貨、杜邦、帕克筆、尼康等——它們同樣很快便從大屏幕曝光中獲利。如果說真實世界的2001年是電影中描繪的2001年,那部分是因為電影裡想像中的設計趨勢是基於真實商業邏輯的。
用於片中的奧利維爾·穆格(Olivier Mourgue)紅色軟墊Djinn椅已成為設計界的標籤。我們如今的高端閣樓和酒
哈爾9000的誕生
50年代的科幻轉向
儘管《2001》將觀眾帶入了想像中的未來,但它依舊是一部與六十年代息息相關的電影。
作為一種文化題材,科幻誕生於19世紀。工業革命以及科技水平快速的推進孕育了這一題材。伴隨著電影的發明,科幻故事在20世紀之交找到了表達它主題的理想媒介。早在1902年,梅裡愛便以他非凡的想像力將儒勒·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的浪漫主義帶向了月球。
梅裡愛拍攝的《月球旅行記》(1902)
但在50年代,科幻這一題材發生了黑暗的轉變。隨著美國進入原子時代,電影人和科幻小說家對二戰後人類社會的技術進步所產生的驚奇與焦慮做出了回應。他們開始講述科學家、政治家和士兵面臨前所未見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怪物等外部威脅的故事。
《怪人》 (1951)講述了北極科考隊面對外星生物的恐懼
戰後幾十年的文化動蕩引發了科幻的復興。六十年代的電影主題大多關於反戰現狀、民族主義理想、民權運動以及社會不平等問題的答案。因此,當美國和蘇聯的太空競賽接近高潮時,好萊塢的電影人們同樣開始向星星尋求答案,庫布裡克便是其中之一。
在一部關於外星生命的電影中,庫布裡克面臨一個關鍵的困境:外星人會是什麼樣的?冷戰時期的科幻小說為他提供了一張令人沮喪的外星生物菜單:超音速鳥、鱗狀怪物、膠狀斑點……但如果我們未來的敵人不只是擁有雷射的怪物怎麼辦?在最早的會議上,庫布裡克與小說作者克拉克(Clarke)和自己的夫人克裡斯蒂安(Christiane)一起查閱了大量資料,包括參考了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的超現實主義繪畫。有段時間,克裡斯蒂安始終在工作室為黏土外星人建模。
超現實主義靈魂人物馬克思·恩斯特的的繪畫中充斥著對神秘世界的奇異想像
但最終,庫布裡克認為他「無法想像不可想像之物」。在嘗試了華麗的設計之後,決定採用一個近乎單調的設計方案。於是哈爾9000這臺「流氓」計算機出現了。它毫無感情的紅眼睛反射著所看到的一切東西,而在背後,它的大腦卻以秘密的邏輯運轉著。在人類進化的十字路口,哈爾怪異中性的外觀,給觀眾和電影中的角色都帶來了同樣的震顫。
IBM曾經諮詢過冠名哈爾的計劃,但當庫布裡克在一封信中稱他為「精神病計算機」之後,使用公司徽標的想法就
從不出錯的機器人
人類的恐懼與敬畏
庫布裡克意識到,如果要拍一部關於人類恐懼和敬畏的電影,觀眾也必須感受到這些情感。而哈爾正是那個原子時代人們對於末日毀滅的恐慌載體。將《2001》稱為玩世不恭的政治喜劇可能有些過頭,但它確實與庫布裡克的前作《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1964)有著相似之處。從本質上講,哈爾完美繼承了《奇愛博士》中角色自我毀滅性的暴力行為。一個按理從不出錯的機器人,同樣隱喻著任何認為自己百分百正確的人都可能是危險的瘋子這一事實。
任何關於2001中所展現的科學先知的討論都無法脫離哈爾,這個聲音柔和而冰冷的機器人。在過去的五十年中人類的發聲機一直在不斷發展著,但沒有哪一種機械聲音真正變得像哈爾一樣具有代表性。
哈爾冰冷紅眼睛反射著外部所見的一切
影片中,哈爾被斷開連接的場景可能是電影史上最為肅穆的死亡場景之一。當產生了自我意識的機器人被逐漸切斷主板電源,它認識到自己即將被送去沒有意識的世界。這個產生了自我意識的「九歲孩子」顯得脆弱而恐懼,在意識逐漸消退的過程中近乎央求著說出「戴夫,我害怕」。最後,垂死的哈爾輕柔地唱起了「小雛菊」——第一首由電腦合成語音造就的歌曲。那一刻它是如此溫柔,以至於分不清它究竟是在進化還是退化。
臨死之際的哈爾不斷請求戴夫停手,反覆說著「我害怕」
從理性的角度講,哈爾的神志正在不可逆轉地消退。然而這個半可笑半可憐的角色卻在臨死之際表現出了」比人類更人類「的情感。
星際之子
人類族群的樂觀寓言
儘管《2001》對人工智慧發出了黑暗的警告,但它依舊是一個樂觀的寓言故事。
1968年是美國歷史上最為動蕩的一年。越南戰爭愈演愈烈,美軍在北越的新春攻勢(Tet Offensive)中損失慘重。對越戰的強烈反對引發了全國各地廣泛且經常是暴力的遊行示威。貫穿整個60年代的民權運動痛苦地發展著。在《2001》首映僅兩天後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便被暗殺。
在1968年4月,美國人完全不確信自己能否達成登月目標,或蘇聯是否會擊敗他們。《2001》中設想的大型軌道空間站與具有遠見的太空旅行,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刻,啟發了一代人追求並欣賞太空。
影片上映後的一年,阿波羅11號載人成功登月。「我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
在影片的結尾,庫布裡克以近乎神諭的方式表達了對人類新生的樂觀嚮往。在潛意識構成的房間中,年邁的鮑曼不小心撞倒了一杯酒。這一刻,玻璃仿佛代表了將要死亡的人體,而酒則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了人類的精神,它可以繼續在體外生存。
被鮑曼無意撞倒的酒杯
緊隨其後的一幕,垂死的鮑曼躺在床上。他將手伸向影片中出現的第四個黑色巨石。這一場景的構圖模仿了西斯廷教堂中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的畫作《亞當的誕生》(The Creation of Adam)中亞當伸向上帝的手。視覺上的對比使得鮑曼代表著原始人,而巨石則代表了上帝。在象徵時間與意識盡頭的這間房間中,鮑曼所經歷的是一種關於人類種群的啟發。
庫布裡克在構圖上借鑑了名畫《亞當的誕生》
此外,庫布裡克在影片的開場與結尾處都採用了施特勞斯與尼採小說同名的交響樂篇章「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庫布裡克深受尼採「超人說」(指在經歷了傳統價值信仰幻滅的虛無主義後,要對道德文化進行重估,直面心中的價值意義,以此構建新價值體系的人)的影響,尼採則認為孩子是「超人」進化的最後階段。片尾,當鮑曼象徵的人類肉體去世後,他的精神重生化為受到開化的星際之子回到了地球,這某種意義上象徵著「超人」的先驅。
片尾高懸於宇宙間的星際之子
未知與歸途
永不終結的奧德賽之旅
當影片於1968年上映時,庫布裡克告訴記者:
「有人說,如今的人類是類人猿與文明人類之間的中間狀態。我們是半文明的,能夠合作且充滿感情,但需要某種進化來抵達為更高維度的生命形式。人類當下真是處於一種非常不穩定的狀態。」
《2001》恰恰代表了這樣的一場奧德賽式的進化旅程。影片的名字就已經彰顯了它與荷馬史詩《奧德賽》(Odýsseia)故事的關聯性,而片中主角的姓氏鮑曼(Bowman)則似乎映照著奧德修斯是一名弓箭手這一事實。儘管鮑曼的旅程是一場對於未知事物的冒險,但庫布裡克通過奧德賽的隱喻也同樣暗示這是一場歸家之旅——人類以一種更高形式的意識回到地球並獲得重生。
「其起源和目的仍然是一個完全的謎」
影片中出現最後的臺詞說到:「其起源和目的仍然是一個完全的謎。」庫布裡克的視覺語言帶領鮑曼和觀眾一同進入了一個超越我們理解範圍的潛意識方陣。
在最後的段落中,我們無法完全洞悉那些複雜的超人智慧與目的,於是只能直覺化地處理那些圖像,並如同庫布裡克所希冀的那樣,帶著希望去尋找謎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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