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一部科幻電影,獨特的世界觀必不可少,如何讓觀眾從無到有地接受世界觀,如何讓世界觀與故事敘述、人物塑造、主題思想有機結合,都是很見技巧的環節。最近在國內上映的《逆世界》有一個很唬人的世界觀,在開篇時用旁白配合動畫演示,令人眼前一亮。但如此宏偉的世界觀,最後只拿來包裝一個並不出彩的愛情故事,兩顆星球形成的壯觀天體系統,最後用到劇情中的也不過接壤的那一小片區域,殺雞用牛刀,難以叫好。《逆世界》的科幻構思不乏別致,但介紹世界觀的手法成了短板,導致一個好點子被浪費了。
《逆世界》骨子裡和《美女與野獸》、《鐵達尼號》一樣,講述戀人如何克服萬難終成眷屬,是個愛情童話。雙星體系、引力逆反不過是個裝舊酒的新瓶子,瓶子炫得過頭了些,格外凸顯酒的索然無味。它代表了一類科幻片,其戲劇重心和誠意不在幻想成分本身,世界觀是個需要「小心輕放」的概念,切不能露出「功高蓋主」之勢。《逆世界》開頭的細膩,還援引定律公式,煞有其事如科教片,觀眾的期待值被提升,自然不滿足於只收穫一個俗套愛情故事。
世界觀主宰著影片風格。同樣描寫人類與外星人的對立,同樣讓外星生物脫離形單影隻和神秘感,《黑衣人》和《第九區》就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式。前者的世界觀中,外星人潛伏地球多年,種族多樣,偽裝巧妙,強烈的反差常叫人莞爾。細節當然可以肆意誇張,沒有人會追問威爾•史密斯被扔出十幾米為何毫髮無傷,更不會苛求影片沒有內涵。
《黑衣人》和《第九區》用恰當的世界觀完美結合了影片風格。
而《第九區》的世界觀更偏向現實的鏡像:南非貧民窟中建築破敗,魚龍混雜,地頭蛇武裝割據混戰,政府對此熟視無睹並不時滋擾,這是當地社會狀況的真實寫照。狀如蟑螂的外星生物淪落地球後掙扎在生存線上,渴望返鄉,則是打通觀眾情感內核的描述,因此影片的動作場面可以大膽走「血肉橫飛」路線,主角身體變異後遭受的身份認同困境,也格外引人深思。
當世界觀和故事互為有機成分,闡述世界觀就要掌握時機。常見的手法有兩種,一是將世界觀大致介紹完畢,再展開主線故事,早期經典《大都會》就是如此,先將地上地下兩個階層的狀態介紹一番,再在此基礎上爆發「勞資」矛盾。近期的例子有《盜夢空間》、《飢餓遊戲》,兩部片都能很明顯的分作前後兩截,先確保觀眾熟知「夢境植入」和「青少年角鬥」的來龍去脈,再展開激烈行動。當然,為避免割裂感,前半段情節只是稀薄而未缺席,同時,正如《大都會》後半段祭出機器人製造術一樣,《盜夢》中科博亡妻閃現和墜入混沌域、《飢餓》對競技現場的特效操控——後半段裡也有對世界觀的補完,使影片更渾然一體。也有反例,《環形使者》煞費苦心花大篇幅和旁白交代背景,仍落個曖昧不明,後半段追逐打鬥缺乏情感代入,有點沒頭沒腦。
上述模式還廣泛見於時空元素浩瀚、上映跨時長的系列科幻片,比如最鼎鼎大名的《星球大戰》和《星際迷航》(此處暫不考慮劇集版),雖然兩者粉絲時常掐架,但兩個系列在世界觀塑造方面頗有共通,都是原初搭好大的框架,設立基本陣營——共和國、聯邦、反抗軍,以及星聯、克林貢、瓦肯、羅姆蘭等,中間不斷補充新細節,給「宇宙觀」添磚加瓦。主角們光顧未曾踏足的星球,與全新種族或生物不期而遇,發現或開發出新技術,或是與宿敵在新的環境開戰,既維持了粉絲的熱情,也能時刻保持新鮮感。
也有科幻片並不適用「先講背景再講故事」。《黑客帝國》的世界觀在三部曲中不斷演進,史密斯特工、先知、機器大帝、法國人、開鎖人等漸次登場,直到最後決戰前夕,才將整個矩陣的血肉填充豐滿。《十三度兇間》開篇給人虛擬與現實界限分明的假象,調查越深入,世界的真實性越不堪一擊,結尾揭曉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相,但仍不足以歸納整個世界。
《十三度兇間》等影片將世界觀的闡述與人物塑造、情節推動、主題表現很好地結合起來,使世界觀擺脫外衣而成為影片的血脈。
即使故事本身並不注重懸念效果,影片也可能採用「逐層剝洋蔥」的世界觀展示法。《阿凡達》中,潘多拉星球的壯美地貌和豐富物種,納威人的風土人情和文化習俗,都是每隔一個段落交代若干,一直到大決戰時還冒出新鮮玩意,每一次呈現都讓觀眾對這個美麗新世界有更深的了解,串聯起來,蘊含了對一個文明的敬意,不能單純視之為特效打鬥的陪襯。相傳《阿凡達2》會深入水底世界,潘多拉的世界觀仍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一如2010年的《創戰紀》延續並升級了1982年《電子世界爭霸戰》的世界觀。
偵探樣式的科幻片可以將破案過程和世界觀交織呈現。《銀翼殺手》中潛逃複製人的蹤跡和作案動機,《少數派報告》「預知謀殺」的懸案,《移魂都市》中失憶的人、詭異的追殺者和夜夜改觀的城市景觀,《攻殼機動隊》中神秘駭客的真實身份,都在很大程度上定義了故事的時代背景、社會狀態、科技水平和價值觀,是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調查者逼近謎案真相,世界觀也逐步清晰起來。
銀幕科幻世界未必都是處處異想天開的新大陸,在現實基礎上稍加改造,突出一兩個科幻意象,也能成就佳作。最典型的是讓某種科技發明佔據主導,該技術不斷製造奇觀,發揮功效,湧現新的潛能,推動了情節,也打造出與眾不同的世界觀。《回來未來》通篇拿時間旅行做噱頭,終極挑戰往往是如何使混亂的時空回到正軌,觀眾對時間機器原理不斷加深認識,故事就越發一波三折,趣味盎然。《時空線索》的基石是警匪動作片,神乎其神的跨時間技術攪亂了通常意義上的因果,構成一個充滿選擇、往復、嵌套的錯綜時空。《永無止境》中主角逐漸了解藥物的奇異功效,並被捲入藥品爭奪戰,一個被控制藥物的精英們所主宰的世界蔚然成型。
說到技術唱主角,蒸汽朋克電影不能不單獨一提,無論故事發生在19世紀英格蘭還是21世紀月球,本質上都是架空,年代和地理方位無關宏旨,機械設備的造型、性能、美學風格才是定義世界觀的利器。為了讓觀眾先入為主的接受詭異的世界觀設定,《天空上尉》一開頭就讓巨型機器人現身二戰年代,《天降奇兵》(《非凡紳士聯盟》)也先聲奪人地把坦克開進維多利亞時代,一旦觀眾適應了這些造型古樸又功能先進的機械大行其道,之後一切天馬行空都順理成章了。
技術的「天降之手」,缺少不了細節的支撐。電影《天降奇兵》。
技術的另一大用途是改造人體,從異化個體的極端處境中,能折射出世界最本真的面貌,《鐵甲威龍》的警探移植成金屬軀體,膚淺浮躁的新聞媒體,利慾薰心的公司財閥,無法無天的街頭暴徒,都在他重尋自我認知之途上漸次登場,衰敗汙濁的未來都市通過警探之眼呈現在銀幕上。《變蠅人》的科學家實驗失誤後,經歷連串生理和心理變化,一步步邁向令人脊背發涼的結局,在此期間,一個冰冷、充滿科技憂慮但仍人性溫情仍未滅絕的世界悄然浮現。《撕裂的末日》算是逆向而行,開頭對核戰後世界的陳述浮光掠影,直到主角放棄服用藥物,慢慢擺脫技術的掌控,恢復獨立人格和對藝術的感知力,才帶領觀眾體驗獨裁世界的醜陋荒誕和毫無人性,世界觀與主角的性格遞進緊密交織。
即便有宏大的世界觀,也未必要做新聞紀錄片式的全景展示,優秀的電影人總是能從微觀入手揭示全貌。庫布裡克刻意隱去了《發條橙子》的時代特徵,但通過流氓亞歷克斯無法無天的暴行和接受「治療」的荒謬境遇,泯滅了人性的世界在觀眾心中一覽無遺。《妙想天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小公務員啼笑皆非的瑣碎遭遇,大場面對抗都發生在他的夢境和幻覺中,但整個政府體制的臃腫低效已經隨著強烈的諷刺感呼之欲出。也許最極端的要屬《1984》,演員稀少,場景簡陋,只講了一段遭遇毀滅的禁忌之戀,卻能使觀眾猶如置身那個老大哥監視的世界裡,壓抑的喘不過氣。
《妙想天開》和《守望者》,分別抓住微觀和宏觀來展現各自的世界觀。
也有故事若缺了宏觀視角,感染力就大打折扣,箇中翹楚是一部超級英雄電影。該類型很少上升到全球政治的語境,但《守望者》開篇不久就MV般羅列大事件,描繪戰後世界格局變遷,中間又不斷穿插主角在冷戰、越戰、民眾排斥英雄、政府頒布禁令中扮演的角色,強調了他們的渺小和身不由己。在這個冷戰危機升級,核陰影籠罩全球的時代,幾個裝束怪異、逞勇鬥狠的超級英雄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只能和瘋狂的世界一起墮落,被毀滅或被遺忘。正如那句點題的「一切都只是個笑話」,他們的命運看似離奇,看似不符合我們對超級英雄的原初幻想,但一旦放進整個世界觀中衡量,便有發人深省的現實意義。
最有野心的科幻片會用整個篇幅來展現世界觀,它們通常是技術細節和哲思稠密的硬科幻。《2001:太空漫遊》一路引領觀眾從精神上接近一個玄奧的地外文明,不惜用數分鐘展示空間站全貌或穿越蟲洞,期間情節毫無推進。還有《超時空接觸》探尋外太空智慧生物的挑戰,《火星任務》極具先鋒精神的異星之旅。名義上,這幾部作品都屬於星際冒險片,但千鈞一髮的驚險場面很罕見,倒像是帶著觀眾遊歷博物館,以視聽手段娓娓鋪展宏大而細膩的世界觀。為了傳達足夠的信息量,理所當然偏離了製造戲劇衝突,犧牲了部分故事性。
《2001太空漫遊》是一部以世界觀為表現主體的影片。
世界觀是科幻影片的基石,它可以若隱若現,成為輝映影片主體的綠葉,可以條分縷析,和情節、角色、主題構成密不可分的整體,也可以傲然站到前臺,成為影片最重點關注和表現的對象。只要能緊扣影片的表述動機,並把握好分寸感,世界觀就能獨樹一幟,令人難忘。而很多時候,一個構建出色的世界觀,已經代表了影片一半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