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民粹主義一般是反映和表達下層平民願望和要求的社會思潮和社會運動,所以它的主流具有鮮明的左翼進步主義色彩。歷史上公認的三大民粹主義運動——19世紀中期俄國民粹主義運動、19世紀晚期美國人民黨運動和20世紀中期以來拉美各國民粹主義運動的主流,都是代表下層平民大眾的左翼運動。大體上,他們或者是社會主義運動的一部分,或者與社會主義有某種關聯。如果再向前追溯民粹主義的前身,古代希臘城邦民主衰落時期由無原則地取悅於平民大眾的煽動家(demagogue)操縱的暴民政治、古羅馬共和國晚期追隨政治強人的平民派(Populares)和無產者(proletarius)的行為,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無套褲漢運動,共同構成一條清晰的歷史線索,即左翼底層民眾運動的傳統,其極端的形式即暴民政治。
但是,自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起,西方學者開始把右翼思潮和社會運動歸類為民粹主義,其發展的趨勢是,越來越強調民粹主義的右翼特徵,鑑於其與歷史上典型的民粹主義大不相同,於是,他們將其稱為「新民粹主義」。
著名政治學家達爾蒙德沒有把左翼民粹主義排除在民粹主義之外,但他特意區分了「好的民粹主義」和「壞的民粹主義」,這個「壞的民粹主義」標籤是專門為右翼量身定做的,而左翼民粹主義則得到豁免。有鑑於此,我們有必要重新校正評判民粹主義的坐標,才能準確把握川普現象的實質。
校準民粹主義的坐標當代西方社會由後現代主義價值觀驅動的民粹化的具體表現在於:(1)平等日益泛化,無止境地追求更多更大的平等,走向激進的平等主義。由人格平等、法律面前的平等、基本權利平等、機會均等,走向結果平等、待遇平等、享受平等。(2)個體主義不斷突破各種限制,個人權利不斷泛化,突破邊界,追求「生活方式的自由選擇」,從而走向放縱的個體主義。(3)民主由大眾民主走向民粹化民主,追求大眾無節制的平等參與,由公民權利的平等走向政治影響力的平等、權力的平等分享,特別是不同身份群體按其人數比例平等分享權力。(4)由政治多元主義、文化多元主義推進到多元文化主義。由對多元文化的承認、寬容和尊重走向追求無限的多元化,直至將一些少數群體、弱勢群體或邊緣群體的文化罩上道德光環,設置為政治禁忌,即「政治正確」,賦予其特權。為追求多元化而不惜損害國家與社會的整合、民族認同,犧牲作為社會根基的主流文化傳統、國家主權和利益、公民的基本權利和自由。
這樣,就形成了當代西方民粹主義的四項基本原則,即:(1)越平等越好;(2)越自由越好;(3)越民主越好;(4)越多元越好。
那麼,在當代西方,什麼才是民粹主義的要求呢?(1)仍然要求或推動社會更多平等,使其走向平均主義甚至弱勢者的特權,從而使社會失去活力和競爭力,並嚴重傷害經典的自由和人權;(2)要求和推動更多的自由,特別在個人生活和個性表現領域,鼓勵突破傳統禁忌、習慣和信仰,損害人類文明社會基礎的個人生活的放縱;(3)要求和推動更多的民主,不在乎犧牲民主的質量和效率;(4)要求、推動激進的社會多元化,特別是種族或民族、宗教、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多元化,貶低和損害傳統的主流文化,無原則地推崇各少數族群、弱勢群體和邊緣群體的文化,甚至將其神聖化。
這些激進左派、進步主義者、後現代主義(後物質主義)者批評川普依據的標準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做一個歸納:(激進的)平等主義(或平均主義);放縱的個人主義(個人生活方式上對自由選擇的訴求和寬容、「個人選擇的自由」);民粹式的激進民主主義;(準)無政府主義(對秩序、國家和權威的解構);(非/反宗教的)世俗主義(針對本土主流宗教);無限制的多元文化主義(本土文化的虛無主義);理想化的世界主義(全球意識或全球主義,反民族主義);烏託邦式的和平主義;(原教旨式的)激進生態主義。
繆勒正確地指出:「當今民主的最大危險是民粹主義,它是一種墮落的民主形式,許諾實現民主的最高形式(即讓人民來統治)。」不過,一般說來,這種對民主的理想化追求主要是左派的行為,右派不但不熱心於擴大民主,反而由於其自由優先的立場而對擴大民主持懷疑的態度。可奇怪的是,繆勒在這裡指的卻不是激進左翼,而是所謂的右翼民粹主義。
將川普現象歸為民粹主義還不完全是出於這種概念混亂,這種做法大多出於左翼民粹主義立場的偏見。知識精英在不自覺地向左大幅度偏移,擁抱後現代主義文化,但仍然自以為站在客觀中立的立場。在他們心目中,川普屬於非常另類的政客、局外人,令他們非常反感,而他的支持者則是一群無教養、粗野、充滿偏見和易受煽動的下層民眾,與他們這些精英在氣質上格格不入,甚至連傳統右派或建制派的精英也難以接受他們,於是,便很方便地將其歸類為民粹主義。
民粹主義的價值偏好及其所錨定的民眾民粹主義不是一般的人民崇拜,而是平民崇拜,是將人民中的下層或弱勢群體作為人民的代表或精華,並將其作為道德典範、道德判準。這樣,它就將弱勢群體推向了具有道德優勢的高位。
具體來說,當代美國的民粹主義價值觀錨定的是哪類民眾呢?或為哪類群體所擁抱呢?在這個問題上,學界也存在著糊塗認識。傳統上,人們將藍領工人、農民等勞動者視為社會底層,認為他們最容易成為民粹主義的社會基礎。歷史上大多數民粹主義也的確如此。但在當代美國社會,我們需要對民粹主義的社會基礎做一些調整。
如果按經濟收入的標準,川普的選民基礎或他為之表達訴求的群體不是收入最低的人群。當前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辯論已經成了許諾福利的競賽。而川普並不允諾福利,他允諾工作。除此之外,對民粹主義社會基礎和價值訴求的分析,還要考慮文化維度。這也是當代社會的新現象。
向後物質主義價值觀的轉變是一個根本性的改變,它引發了西方社會整體上的文化變遷,即由現代主義轉向後現代主義。伴隨文化的變遷,西方社會出現了以價值觀為坐標的新的社會分化,出現了新的政治議題、新政黨和「新政治」,即出現了「以階級為基礎的政治向價值觀政治的轉變」。與此同時,傳統的階級投票也衰落了,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按經濟地位投票,而按其價值觀投票。
這樣,當我們分析西方社會的政治分化時,就出現了兩條軸線:一條是水平方向的,亦即傳統的按經濟狀況劃分的軸線;另一條是垂直方向的,亦即按新的價值觀的歸屬劃分的軸線。傳統政治的焦點是經濟問題,包括生產資料的所有制、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幹預、物質財富的分配等。現在又增加了一個維度,即以文化問題和生活質量問題為基礎的社會劃分。
在這些新的政治議程或文化衝突中,白人、男人、基督徒、藍領屬於既得利益者,是社會的主流,也是文化霸權主義者。在「新政治」下,他們是被新社會運動控訴的對象。面對數十年洶湧而來的後現代的新潮流,他們處於被審判的道德劣勢地位。
民粹主義如何反精英、反建制反精英、反建制,這幾乎是民粹主義最具標誌性的特徵,民粹主義本來就是作為精英主義或精英政治的反義詞或對立面出現的。
川普來自體制之外,沒有受到過體制的規訓。他以政治素人的身份競選總統,並在競選中恣意抨擊建制派精英(包括本黨的建制派精英)的腐敗、無能甚至出賣國家,猛烈攻擊華盛頓,提出「抽乾沼澤」的口號。與此同時,他也受到精英階層的普遍抵制。這似乎坐實了他屬於民粹主義者的身份。無疑,川普的這些表現,都容易讓人將他與民粹主義聯繫到一起,這種聯繫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僅憑這點就認定川普是民粹主義者是不夠的。就如繆勒所指出的,「如果將抨擊當下的精英就視為民粹主義的全部,那麼,在美國,事實上所有總統候選人都是民粹主義者。畢竟,所有人都『反對華盛頓』」。的確,在美國的競選活動中,候選人抨擊精英,反對華盛頓,幾乎是規定動作。尤其是在野的候選人,普遍以此表達不滿,動員民眾。儘管如此,反精英畢竟是民粹主義的突出特徵之一。對民粹主義者來說,他們並非一般地反精英,而是反對「精英-大眾」的社會結構與秩序,也就是精英處於優越的主導地位,享有引領大眾、控制大眾的特權的制度安排。
川普抨擊當下的精英,特別是建制派精英,但他並不反對「精英-大眾」的結構秩序。相反,作為保守主義者或右翼勢力的代表,他的執政重視權威與秩序,維護具有明顯抑制民粹衝動內涵的美國憲法的權威,維護傳統的代表制和憲政民主的價值,所以,他是「精英-大眾」秩序的維護者。
看起來各界精英大多站在川普的對立面,這成為川普作為民粹主義者的重要證據。在美國,精英們在政治上分為左右兩派,每一派都會受到另一派精英的反對,這是正常現象,但像川普這樣遭到左右精英階層的普遍敵視,應該如何解釋呢?誠然,美國的精英集團大多屬於左派,但為什麼許多右翼建制派精英也反對他呢?仔細研究就會發現,川普一派被左右派精英聯手阻擊的主要因素,是超出於傳統左右之分的價值觀念的對立,即川普一派基本上持現代主義或物質主義價值觀,而精英集團則比較多地持後現代或後物質主義價值觀。
不看到這個現實,就無法解釋當代西方精英與大眾的關係。在向後現代社會過渡時期出現的新情況是,精英與最下層結盟,後現代與前現代合流。
保守派的精英大多也拒絕川普,甚至出現「never Trump」運動,這似乎是一個重要的證據,證明川普是與精英對立的民粹主義者。但是,這些建制派的精英由於其政治經濟地位、教育水平,以及長期在體制內生活,已經不同程度地受到後現代觀念的薰陶,被後現代潮流所裹挾,也就是說,程度不同地「自由化」了,屬於自由化的保守派。他們雖然號稱保守派,但已經不能承擔起抵制美國日益左傾民粹化的使命。
在川普執政後,經濟上的保守派(維護私有制和市場經濟)和政治上的保守派(支持小政府、維護基本人權與自由)精英發現川普以堅決的態度和大膽的手段,實現了他們多年沒有實現的計劃(如大規模減稅、大規模減少政府監管),而文化上的保守派(尊重歐洲裔白人基督教傳統、抵制多元文化主義)精英也發現川普是他們的同路人。
所以,川普雖然向草根階層尋求支持,表達了他們的呼聲,但他領導的並不是在「精英-大眾」結構中的底層反抗精英、試圖打碎這個結構的民粹主義運動。他抨擊體制內的精英(建制派),但並未破壞使精英佔據優勢地位的政治結構。如前所述,在當代美國社會,精英的主流與底層民眾是盟友,精英階層本身已成為推動美國走向民粹化的重要力量。而川普領導的運動不是底層對精英的反抗,而是中層或中低層民眾在底層和精英的夾擊中突圍。
民粹主義與多元主義反對多元主義成為當代「新(或右翼)民粹主義」的通用標籤,也是川普備受詬病的一點。應該指出,這是一個新標籤,在民粹主義一百多年的歷史上,反對多元主義很少像今天這樣,被視為民粹主義的關鍵特徵。多元主義概念具有多層次的內涵,籠統地說反對或支持多元主義很容易產生誤解。我們需要清楚,川普反對的是什麼類型的多元主義。
最近幾十年才在西方流行的第三種多元主義,即多元文化主義。這種多元文化主義的流行,也是一種後現代現象。大致說來,我們可以將文化多元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的界限看作川普一派與其反對者的界限。在以川普為代表的保守主義者看來,這種多元文化主義的流行是基督教文明自虐、自殘與慢性自殺行為,它是美國文明的敗壞性因素,使美國的主流文化受到嚴重侵蝕和削弱,從而帶來文明的危機和衰落。川普一派人出於對美國傳統文化的珍重和對美國文明的自信,反對和抵制這種類型的多元主義。川普的批評者以多元文化主義冒充多元主義,混淆了川普對不同類型的多元主義的態度。
關於川普反對多元主義,還有一種說法比較有影響,涉及民粹主義對人民的理解。這方面,繆勒的理論比較有代表性。繆勒認為,民粹主義反對多元主義,主要表現是將人民視為道德化的、同質的共同體,同時壟斷對人民的代表權,唯有他們代表「真正的人民」,不擁護他們的,就不是真正的人民,而是人民的敵人。這是識別民粹主義的主要特徵。
首先,壟斷對人民的代表權的說法比較含混。如果是在政治法律制度上壟斷對人民的代表權,將其他政治競爭者非法化,那就是假民主或威權主義,而非民粹主義。
其次,所謂將人民道德化、同質化,否定人民內部的多元結構,這一點恐怕並不適用於川普及其追隨者。這裡的人民,既包含了政治身份,也包含了文化身份。對人民政治身份的同質化的理解,是將某一個階級或團體視為人民本身,不承認其他階級和團體為人民。
川普反對的只是激進左派推動的多元文化主義。這裡雙方的分歧在於:文化的多元化是否有個限度?美國文化應該是個大熔爐,還是一個大拼盤或馬賽克?左派批評川普的時候,常把界限和程度問題說成是肯定與否定、有與無的問題。
近幾十年來,左派推動的多元文化主義步步推進,越來越極端。至於有學者將川普的移民政策作為他將人民概念同質化的證據,就更不著邊際。川普所做的,是遏制多元文化主義和進步主義潮流,以緩解美國文明面臨的危機。他說:「我們這個時代根本的問題在於,西方是否還有生存的意願。我們是否對自己的價值觀抱有信心,並且不惜一切代價來捍衛它們?我們是否還有對我們公民的足夠的尊重,並為此而保衛我們的邊境?面對那些想顛覆和破壞我們的文明的人,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意願和勇氣來守衛我們的文明?」這裡表達的是文化保守主義的憂慮與訴求,與民粹主義不相干。
在當下的民粹主義研究中,種族主義或排外的民族主義被許多學者視為當代「新民粹主義」的核心特徵。這種判斷並不符合民粹主義的歷史,在公認的民粹主義思潮那裡,民粹主義與排外的民族主義特別是種族主義相結合併沒有必然性。
在這裡,我們仍然需要確定種族主義或排外的民族主義的坐標。美國激進左派是在什麼意義上將川普歸結為種族主義或排外的民族主義的?簡單說來,左派進步主義者攻擊川普,依據的是全球主義/多元文化主義標準,或者是少數族裔的立場(這是「政治正確」的立場)。只要不符合這個標準,或與這個立場相悖,便被貼上種族主義或(排外的)民族主義的標籤。
無疑,在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的時代,原教旨主義的民族主義已經成為過時之物,事實上,西方發達國家的民族主義已經嚴重衰落了。但直到目前,國際社會的基本單元仍然是民族國家,主權國家間的界限還具有首要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需要在民族主義與全球主義之間尋找一種平衡,而不是片面地追求一個極端。如果說川普的言行凸顯了民族主義立場的話,那麼它也是對美國精英中流行的理想化的全球主義的一種矯正和制衡。
這樣,對川普的評價,就變成了另一個問題,即全球主義/多元文化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平衡問題。我們需要判斷,在當代美國,是全球主義/多元文化主義過界了,還是民族主義過界了?是需要進一步推動全球主義/多元文化主義,還是需要保護和復興民族主義?
川普曾在講話中明確地自稱為「民族主義者」,結果受到主流媒體的廣泛抨擊。民族主義成為主流話語的禁忌,這本身就是一個表徵,證明全球主義已經佔據了道德的制高點,民族主義已經成為自私、歧視、排外、好鬥的代名詞,是有害之物,甚至與納粹主義聯繫在一起。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美國民族主義已經衰落到什麼程度。根據世界價值觀調查(WVS)的結果,發達國家國民的愛國意識普遍下降,由於移民大量湧入和多元文化主義的影響,移民對美國的認同比較低,這已經構成對美國國家認同的嚴重挑戰。
在這種情況下,保守派希望提振民族精神,強化民族認同,並不意味著走向激進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的訴求與左派的全球主義(全球意識)是一對相互制約的力量。在政治鬥爭中,一方自稱愛國者,攻擊對方賣國叛國;另一方以人類博愛自詡,攻擊對方種族主義、排外。公允地說,在民族主義日漸衰落的時代,右派處於守勢,只是對日益增強的全球主義趨勢和日趨嚴重的國家認同瓦解的趨向進行抵制而已。
濫用種族主義標籤,其實是左翼民粹主義的主要輿論動員手段。當一個標籤或口號成為主流話語的靶子,它所標識的事物遭到普遍痛恨或厭棄的時候,政治鬥爭中的常規方法是將這個標籤貼到對手的頭上。
其實,在多元文化主義和全球主義觀念的支配下,無視移民帶來的嚴重問題,否定邊界和國民身份的意義,不負責任地主張開放邊界、廢除海關與移民執法機構(ICE)、無原則(或非法)地保護非法移民,高舉道德大旗,無原則地許諾非法移民的福利,甚至將正視移民問題的討論都作為違背政治正確的禁忌,這種主張和公共政策,才具有民粹主義色彩。
民粹主義的政策偏好從理論上說,民主制度下的領導人都要依民意執政,民意即是政策的風向標。
亞里斯多德在分析平民政體時,談到過「極端平民政體」或「極端形式的平民政體」。它更接近於當代所說的民粹主義,是平民政治向民粹政治的發展。
民粹主義者出於底層立場,一般反市場、要平等,甚至要求實行平均主義政策。其公共政策立足於下層民眾的利益,積極擴大社會福利。
川普的公共政策包括:尊重市場和私有財產、大幅減稅、消減政府規模、壓縮政府支出、收縮政府權力、清理大量行政監管法律和規章、清理和整頓社會福利開支、通過重建製造業以增加就業、通過發展經濟以提高勞動者收入、重視社會安全和秩序,這些都是保守主義或傳統自由主義政策,與民粹主義不相干。在川普執政後,有評論家就指出,他是以民粹主義姿態競選,以堅定的保守主義觀念執政。而保守派的領袖也紛紛認同川普的政策,認為他做得比以往的共和黨總統都好,在執政一年時間裡,「幾乎完成了保守派所要做的一切事情」。
亞里斯多德指出,極端平民政體的另一個特點,是掌權的平民的放縱,以為自由就是任性而為。這一點,也符合當代民粹主義的文化政策。這個政策的原則就是,只要僅涉及我個人的事,就得由我任意而為,社會無權幹預。
在文化政策上,川普打破長期「政治正確」的禁錮,對20世紀60年代以來激進的文化革命浪潮予以抑制,重視傳統的家庭、社區和宗教的價值,重建美國主流文化的主導地位,重視個人的基本權利和自由,恢復美國建國者開創的傳統。這些做法,英格爾哈特視之為對後物質主義潮流的「文化反衝」(cultural backlash ),不過英格爾哈特仍然將其歸為民粹主義。在筆者看來,川普所引導的潮流,只是對後現代洶湧潮流的遏制,是向現代主義或物質主義的有限回調。它不是民粹主義,而是重建保守主義堤壩以遏制民粹化潮流所作的努力。
川普競選時提出的一些口號和許諾,也被視為不負責任的政治煽動,這也是使他背上民粹主義惡名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做出這些承諾本身就沒想實現,只是為了收買人心,或根本就不可能實現,那麼,就可以認定這屬於民粹主義的煽動。但從他執政近三年的情況來看,像他這樣堅定執著地履行競選承諾的政治家是少見的。而且,被一些反對者甚至著名專家視為不負責任的競選許諾,在他執政後大多都實現了。專家曾預言川普上臺後經濟必然崩潰,大幅度減稅是災難,貿易戰必敗,4%的經濟增長是吹牛皮,讓製造業回歸是揮動魔法棒……如今專家的這些預言大體上都被川普的政績擊破了。川普在競選時,看起來的確像一個煽動家,漫無邊際地做出承諾,但執政後的政績證明他對美國的問題有比較準確的診斷,也有獨特的藥方。據此,人們也應該調整對川普的判斷。
民粹主義的心理與行為模式特徵判定民粹主義,僅憑前述底層立場、社會基礎、意識形態和施政綱領還不夠,在這些方面,民粹主義與激進左翼有廣泛的交叉。在這些特徵之外,還要有一種民粹主義政客獨特的人格特徵以及捲入民粹主義運動的民眾的獨特的群體心理和集體行為模式。這些因素綜合起來,才能夠定義典型的民粹主義。
民粹主義政客往往是具有威權人格的政治強人,或者是某種激進的意識形態的偏執的信仰者。他們往往有很強的權力欲和表現欲,傾向於擴大權力,顯示權力,塑造卡裡斯瑪型的政治權威。
就個性特徵和行為方式來說,川普比起經過多年體制內磨鍊、行為中規中矩的希拉蕊和老成持重的桑德斯更像一個民粹主義者。他的心理有著某種自戀、偏執、不寬容(睚眥必報)、好鬥等威權人格特徵。他有時言語粗俗、誇張、刺激、情緒化。他的行為方式也不時脫出常軌、特立獨行、四處樹敵、不善妥協。他擺脫政黨體制的約束,甚至與共和黨的建制派公開鬧翻。他也不依賴於傳統媒體的中介,而是靠自媒體與選民直接溝通。其出臺的一些政策主張具有顛覆性的效應,等等。人們如果依據這些表現判定他為民粹主義者,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他身上,體現了某些常見的民粹派領袖的風格。
民粹主義領袖的標準形象是搖唇鼓舌的煽動家。當川普脫稿演講時,其民粹主義的得分是最低的。也就是說,從修辭上看,川普競選言論中有限的、不穩定的民粹主義成分,主要是受其顧問和撰稿人的影響,而他的本色表現卻很少有民粹色彩。
即使從心理特徵和行為方式角度來判斷,也不僅要看領導者的人格特徵,還要觀察他的追隨者的群體心理和行為方式。川普的追隨者並沒有表現出一般民粹主義運動常見的脫逸出制度框架的陣發性、無序性和狂熱性集體行為,甚至也不熱衷於街頭政治、運動式治國。而反對川普的激進左翼的行為方式倒具有更多民粹主義色彩。
當今美國社會問題成堆,危機深重,特別是自20世紀60年代的「文化革命」以來,美國社會的文化衝突日益劇烈,有人稱之為「文化戰爭」,或者是「軟內戰」的開端。這是美國在由現代社會向後現代社會轉型時期的危機和衝突,難以彌合。在這種情況下,對立的雙方都有一些過激的言行,這並不意外。未來出現更嚴重的衝突,採用更激烈的手段,也是可以預料的。我們需要將這種由社會撕裂帶來的偏激言行與一般的民粹主義者的行為方式區分開來。
總而言之,給川普打上民粹主義的標籤,或者是曲解了民粹主義的內涵,或者是曲解了川普的思想和言行。川普現象屬於美國由現代社會向後現代社會轉變時期的保守主義,不是民粹主義,相反,它是抵制美國社會激進的後現代主義和走向民粹化趨勢的力量。